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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将落未落,闲立院中,与友人谈笑风生将心思倾吐,也算快意事一桩。
可惜,快意的却好似只有我一个而已。
岳鸣珂的面色实在算不得快意,听了我的话之后,他沉默了半晌,才用实在算不得谈笑风生的语气,僵着吐出了一句:“……若是贫僧不愿意帮衬这个忙呢?”
“那样的话也没办法,就只有我独自办这桩事了。”回答并不犹豫,满不在意地在手腕上比划了一下,就轻笑道:“只是那样一来,犯晕时会怎么样就拿捏不好了,保不齐会有什么事,当然也可能无事……不过,不管有事没事,将来我一定也会对练儿告状,就讲你言而无信,说好了会帮忙照看我,结果真有个什么却袖手旁观起来,如何?”
说这话时自然是玩笑口吻,但还是让眼前的大和尚皱眉闭目,露出了不知是头疼还是牙疼的表情,再睁开眼时,就无可奈何叹了起来,道:“那姑娘你具体待要我怎么去做?”
“简单得很,不过……不是现在。”见他答应,自然也高兴,于是语气轻快地转身弯腰,将酒坛重新埋入雪堆中,然后才看了他,打趣般故弄玄虚道:“究竟怎么做,明日来就知道了,不介意的话岳兄可以早一点——反正这几日里,你也要风雨无阻给峰上那位送饭么,能者多劳,有劳有劳。”
自己笑,岳鸣珂也笑,不过是满面苦笑。我想,这样大约也算是把他给算计进来了吧,虽然并非是处心积虑的那种。
这一次做事,其实真不算处心积虑,很多举止,都是心随意动。
这天夜里入寝时是寂寞的,不过并不难捱,枕间被衾俱是她的气息,闻着思着念着,满怀期待安然入眠,而第二日清早,又跃跃欲试醒来。
醒来后先去灶房里忙了一大通,不敢吃得油腻也不敢空腹,所以喝了点菜粥,待到吃完粥拿着自己那份苦药倚着门边咕噜咕噜喝时,晦明禅师那件洗得有些褪色的泥黄僧袍就如约出现在了视野中。
“来了?要顺便用点粥么?全素的。”随意对他招招手,再指了指灶房内还冒着热气的小锅,见岳鸣珂摇头婉拒也无所谓,就从灶边小锅指向了一旁盖了木盖的大锅,顺势开始交代道:“哦,那——这锅里就是今天要送的吃食了。三餐我依次放了三格,很好分辨,里面现在都还是热的,不过……若到了晌午放凉了,就烦劳你帮忙蒸热了再送吧。”
烦劳他加热,那自然是届时自己很可能已无法起身来烧火蒸菜了,这解释不必我说,他也定然心领神会,所以岳鸣珂的脸比昨日看起来更苦一些。
“还有她每日要饮的药酒,等会儿也麻烦你和饭一起送上去,我听说早晨饮药最有利了……至于药量的话……你看这有个小竹筒罐,倒满了正合一日之量。另外,旁边那个清水囊也别忘了一并送去哦。”
装作没看见那脸色般,继续将准备好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叮嘱交代,差不多说完了后,才顿了顿,对他笑道:“当然,在做这些之前,你我,还有点小事要办。”
心里,真觉得这是点小事,比起踏足天山一年多来的艰辛跋涉和渺茫追寻相比,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小。
你看,只不过需要在想法支开练儿后,吃饱喝足舒舒服服坐在屋中,再将手腕割开个小口子,往面前的酒坛里放些自己的血而已,这么做时身边还有一个武林高手在随时把着关,就算犯晕了,也可以放放心心倒头睡过去,绝不用担忧真有什么危险。
但终究是怕关键时候止不住血闯出祸,所以并未选择腕上最危险的一处下手,不过在那地方的附近小心选个位置,慎重地挑了开来。
最初,零星滴落的殷红甚至不如细雨时滴滴答答的屋檐水,若是什么都不做的话,大约很快就会自行凝住了吧?至少在止血一环上,这具身子已算是十分老练的了。
抿嘴轻笑了笑,蓦地运功灌了力,断断续续往下落的小珠子们便化成了不间断的妖艳红绸。
做这件事时很专注,生怕浪费了一星半点在坛外,自然是眼都不敢眨。房中因此很安静,除了滴落声再没别的。岳鸣珂内息修为高深,这般默然站立一旁时,几乎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后来竖起耳朵听了又听,才听到他喉中微响,似乎默念着什么……经文?
念经做什么?心中难免奇怪,所以清了清喉咙,目光依旧盯住酒坛,口中却歉然道:“说起来,也是对不住你啊岳兄,毕竟如今你已成出家人了。让出家人守着如斯血淋淋一幕,应该是不太好的吧?虽说我不太懂……”
“我虽出家,却是自修罗道一路而来,哪里怕见什么血腥。”回答的声音沉稳,他大概也明白我这么说的意思,所以接着就道:“贫僧如今念得是地藏本愿经,不为其他,意在替竹纤姑娘你祈福消业。”
闻言真忍俊不禁起来,“原来如此,那还真谢谢晦明禅师你了。”自己笑道:“不过我放自个儿的血给人喝,大约是没有什么业障的吧?这不是助人么?”
“萨波达王确有舍身救生割肉喂鹰之举,裨于慈悲胸怀,诸善法行,乃圆满自利。”那岳和尚说了一堆不太听得懂的话,正令人有些不明所以然,方又补充道:“无奈贫僧并不确定,练女侠是否真需要这坛血……若她不用,你却如此,就反而是于己不利。需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天地,凡人若动辄自损其身,便是自添业障。”
这是哪门子混了儒教的佛理?好似不太对吧?虽然说心中是如此促狭暗忖,不过当然不至于不识好人心,当下也就一笑了之,随口道:“你也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天地,所以那练女侠她真的不需要么?”
“或者你说得对吧……”岳鸣珂竟未反驳,只叹了一声,道:“只是贫僧不知,若将两者置于练女侠心中之秤上,哪一头分量更沉些。”
怔了一下,并没能立即回答,所以这屋中又静了一会儿。
“无论她心中哪一头分量更沉……”一会儿之后,再勾唇角,对他言笑晏晏:“我也只知道,自己心中哪一头分量更沉。”
对话好似就到此为止了。
说是好似,因为后来自己究竟是时候什么时候闭上嘴,又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已记得不太清楚……也是,若是记得清楚,哪里能算什么犯晕啊?
所只知道醒来后屋中已四顾无人,自己和衣躺在醉翁椅上,就是之前的那椅子,所以显见没有被移动过,只不过椅背被放低了些许,身上也多了薄被,大约是怕人睡得不舒服,或者着凉了。
真是不错的正人君子……虽然早就知道,如今却也觉得有趣,低声一笑,却又引得头晕,撑起身时还真如个醉翁般有些东倒西歪,勉强伸出手,够到桌上早已经备好的茶壶一口气喝光,这才畅快了些。
我想岳鸣珂大约是不会碰这壶茶的,所以也不必担心他对茶壶里竟装的是糖盐清水觉得奇怪。
抬手看看腕上,早已是包扎妥当。
再闭目歇息了片刻,然后起身慢慢出门,窗外又是一片火云,夕阳西下。
这天晚些时候岳鸣珂又来了一趟,见我已无大碍后好似放下心来,就告知一切顺利。果然如自己所料,练儿口中说着不稀罕,但一旦置身高深武学之境后,便很快浑然忘我起来,若是岳鸣珂不去送饭的话,她甚至都不晓得是什么时辰了。
闻言放心,放心之余,竟也有丝丝妒意,却不知算是对谁,或者是对能攀上峰顶见她的岳鸣珂,或者是对那能引得她废寝忘食的武功心法……若说给练儿知道,她会开心吧?
就这样,便算好了?
就这样便算好了。
之后便是单纯数着日子过日子,从头到脚的飘忽感隔了两天才算消失,除此之外一切都好似无碍。作为犒劳这两日煮了不少好东西,无论饭菜还是用药都是大手笔。虽说练儿这几日不在,但鹿肉狍子肉什么都是不缺的,我短不得自己的也短不得她的,只是有些可怜了那岳鸣珂,一个出家人要每日肉香里来药熏里去。
心思都在诸如此类之上,所以,那一点点异样,直到飘忽感不在的第三日,才现了端倪。
清晨梳妆完毕,清理梳篦上绕得那些残发时瞧见了一些……不对。
这种不对,一开始真令自己恍惚起来,回想近来是不是太犯懒,以至连着三天都没能将梳篦清理干净,令之前练儿的发丝还缠绕其上。
但其实不然,再怎么犯懒,自己也不至于连小小的梳篦也清理不好了。
所以这其上的银丝,当然不是属于她的。
神思恍惚地发了一阵傻呆,然后终于眨眨眼,缓缓回手,拉过一绺发尾来看了看。
确认之后,就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
谋事在人,而人算不如天算,这滋味已是老朋友,所以除了唉声叹气,也别无他想。
当然,有些人并不习惯老朋友。
“这……这……这是怎么了?算是怎么回事!”最初的张口结舌之后,眼前男子勃然变色起来,出家后好似没再见过他这面色,下意识里竟觉得有些稀奇,也想提醒他如此口吻实在缺了出家人气度,但最终还是都选择闭嘴为上,免得气死和尚。
岳鸣珂在厅中焦急绕了两圈,倒很快镇静了一点,缓了口气,就过来站定道:“竹纤姑娘,失礼了,容我给你把把脉。”说罢他伸了两指过来。我没道理拒绝,所以只挑眉调侃了一句:“咦?岳兄之前不是说全不懂医理么?”却也坦然递出了手腕。
探不出什么结果的,不知为何,心里就是如此笃定。
果然那岳鸣珂越是把脉,眉宇就越紧,口中终于自语般喃喃道:“……这是气血两亏?不……不……是中焦无继?也不似……莫非是阴血暗耗亏虚……不……不对……”听那厢苦思冥想半晌也无有结果,我终于忍不住收回了手,抚平衣袖后对他笑道:“算了吧岳兄,这些日子我亦探不出练儿横遭变故的缘由来,所以你又何必再想那么多?就当是我们师门不幸,弟子个个有此一劫好了。”
“可是……怎会如此?”岳鸣珂已完全从震惊中回过了神,面色早恢复了平日沉稳,但眉宇间依旧忧色不减,皱眉沉重道:“想不到啊想不到……这难道真乃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是天意弄人之故?”
有些好笑地看他竟纠结这个,忍不住出声提醒道:“既然是天意难测,又必须想得太多?与其想着这个,还不如想想……”刻意顿了顿,见对面和尚不解抬头,方笑了提醒道:“不如想想,五日之期一到,你我该各自如何保重吧?”
瞒不住了,满盘皆输。
当真是满盘皆输?
“事到如今,练女侠那儿……必然是瞒不住了……既如此,那贫僧还是早些对她言明为好,不知道竹纤姑娘以为如何?”该说不愧是岳鸣珂么,微微沉吟之后,就将坦然赴死之事说得那么简单,说完还知道请教我这边。
至于自己这边,当然是摇摇头,爽快地否决了:“不妥。她还有两日之药,正因为事到如今,我可不想一切做白用功。”
或者是这一回答太过坦然断然,竟令对方面露了些微困惑之色。
哑然失笑,知道自己态度此刻大约是有些怪异的,却一时也真不知道该如何诠释心情,索性站起身,也在小厅中缓缓绕行了两圈,然后终于站定,下决心抬头,吸一口气道:“这三日来,她的发色……如何了?”
她是谁?不言而喻,几日来,自己第一次如此开口问道。
问题很简单,但岳鸣珂没能够即答,应该是没料到此刻有此一问吧,却也未迟疑太多,只是怔了怔,旋即道:“至少贫僧看来,已与当年我初见时的练寨主相差无几了。”
相差无几了,相差无几了……
不知道这瞬间,自己面露了什么表情,却知道简单一句话入耳,竟如清风过境,霎时卷走了心底所有的情绪。“是么……”只能嗫嗫了一声:“是么……那便对了。”
而后就有新情绪浪潮般蓦地涌了上来,那是止不住的笑,而且是笑意盈盈。
毕竟有外人在,当然不能太过失态,却也难以板脸想收就收。而在这笑靥中,岳鸣珂不知道为何,面色好似变了几变,最后合十沉声,道:“……竹纤姑娘,恕贫僧直言妄断,莫非你是……你是早料到会有此变故?”
“咦?怎么可能?我这样的人既非神医更非神算,岳兄你,呵,这次可断得太离谱了。”笑着摇摇头,理所当然地否认:“我只不过也在想,果然是逃不掉的冥冥中自有定数,不过,今回若仅限于此,那便真正是自己赚到了,老天也算慈悲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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