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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某些半吊子不同,练寨主的直觉素来精准,所以当昏睡榻上的女子于黄昏安然醒来,她也不像铁飞龙那般喜形于色地高兴嚷嚷,只是端来亲手熬成的苦茶定要这不省心的家伙喝下,在眼见对方苦着脸却听话的一气喝完后,方笑吟吟陪其出门看湖景。
戈壁大漠中独一块的绿洲湖景固然奇美,但看过了也就不再稀奇。心不在景的练寨主旋即留意到的是,立于光线充裕处,某人那领子松垮的中衣根本没能掩住脖颈,有几点的红印也就于衣襟和肌肤间若隐若现,到底令人觉得有点心虚……不,是有点见不惯!虽说铁老爷子五大三粗不会盯着姑娘家脖颈细瞧,却难保那些异族人会不会瞧,这人原就容易乱害羞,连对自己也见外,没道理对外人反而大方,需遮住才对!
练女侠理直气壮忖定,立即回身取了合适的衣物来催人去换洗,左右先前烧的水还有许多,这干热之地凉得慢此刻给她用正好,洗好再换上干净外衫,嗯,这件就能遮得刚好!
推推搡搡总算将人赶进了沐浴用的棚屋,随后练女侠纵身跃上树准备放风,却一瞥眼透过壁上缝隙瞧见那人正在屋里左顾右盼,显得甚是迟疑。虽然瞧不见神色,她自也知道对方在迟疑什么,心中顿感不满,立即放声对里面嚷了一声,以证明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堂堂玉罗刹在此,哪个胆大包天的敢过来窥她沐浴?就算有误近之人十步开外也定会被觉察,之前自己独自洗着都无甚担心,如今特意把风,难道还会差了?练寨主不欢地折了一根枝条捏着,直到见屋里头的人似因这一句嚷而放了下心,大大方方地宽衣沐浴起来,这才又气顺了些。
而事实上,这次把风也确实如所料的那般顺利,有仗剑的练女侠在那儿高高在上守着,连飞虫也不敢过来半只,害女侠她兴味索然,只能倚在树上把玩着手上枝条,视线左飘一下右瞥一记,偶尔无心般一眼睨进那屋里,却又很快移开。
当然是无心的,既然守护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偷眼了去,就理当包括自身。对方虽有时害羞得近乎见外,令人不满,但到底是最信自己,她是决计不会辜负信任的,更何况……这有什么可偷瞧的?那身子刚看过摸过不久的嘛,才不稀奇。
就这般尽职尽责地候到新月初升,棚屋里头优哉游哉拾掇的人好歹是出来了。这一次瞧起来应该是穿着周全的,少女如飞鸟离巢纵身落地,落到女子面前的第一眼先瞥了那颈间,随后满意一笑,也不抱怨久等无聊之苦,拉着人径直就往湖畔热闹处寻吃寻喝去,盘算着早些酒足饭饱养精蓄锐也好夜里继续抱着睡。
可谁知道事与愿违,吃个饭而已,那些异族人折腾出的花样竟比中原人还多,烤点鱼喝点酒还跳出来一堆奏乐唱歌跳舞助兴的,这又不是什么盛宴……
初时,练女侠虽对此略微腹诽但也是有几分乐在其中,毕竟这般异域风情她参与不多,篝火边的歌舞又是如此热情淳朴而富有感染力,是以她对这份热闹还算是乐见的,可待到对面平白窜出个小丫头把原本好好陪坐在自己身边的人给拉走,那些异族人还起哄撺掇要她唱歌时,原本慵懒盘坐的少女就不禁微微蹙眉,唇边笑意减了三分。
练女侠自然是不乐意的,强人所难且不说,何况自己都没听过她认真唱的小曲儿,凭什么此刻却要给外人听了去?但不乐意归不乐意,她却也知道按对方的性子怕是不会硬推脱的……果然这念头刚起,就见那女子在篝火边环顾了四周,也不知道向这边求助,只是无奈地温和一笑,然后略做沉吟,竟当真在众人面前清了清嗓子,开口唱了起来。
平心而论,这歌喉清婉,虽不能称惊艳却也足够动听,更妙的是曲调中自带着一股子中原韵律所没有的异域风情,与此地的特色乐器契合得简直浑然天成,若非那唱词还是地道的汉话,简直会让人误以为就是当地本乡本土间传唱的小曲儿了。
可也正是那吐字清晰轻快悦耳的汉话唱词,让练寨主本就减了几分的唇边笑意彻底消失了,瞧着被融融火光衬得仿佛有些面红的歌者,少女微微眯了眼,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有节奏轻叩着地面,显出了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般模样的练大寨主自然是正在整理头绪,却不待她整理完毕,旁边已喝得红光满面的铁老爷子不知怎么又上来凑热闹,拉着自家义女好说歹说硬要拼酒干上一碗。这整理头绪本就是个脑力活儿,被一打断,练寨主顿生烦闷,再被臭烘烘的酒气熏上一熏,这下谁的面子也不好使了,说不喝就不喝,见铁老爷子还纠缠,跳起身拍拍灰就干干脆脆走了人。
直走出稀疏的胡杨林,来到远离篝火喧嚣的小沙丘,心中烦闷的练寨主才轻出了一口气,趁着眼前清冷耳根清净,再沉下心将之前被打断的头绪连接上继续思忖。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思忖什么介意什么,需要介意的理由如此充分,毕竟景色与活生生的人不同,练女侠可以不在乎前者,不在乎她去过什么自己不认识的地方见识过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美景,但若盛赞某个自己完全没听说过的人,就又是另一回事。
什么眉像弯月腰像绵柳,她几时对谁如此赞不绝口过?少女思及此处只觉得一口气顶得心里不舒坦,却又清楚懂得对方虽性子温软随和,但绝非心口不一之辈,若对人如此美誉只能说明她真是这么觉得的,但她又是哪里认识的这种人?这万里迢迢的,竟连住在何处都知晓!
越整理头绪就越不舒坦,练寨主正值烦闷之时,就瞧见远远月色下,那给自己带来烦恼的女子正一步步往这边而来。最初她的步履有些匆匆,左顾右盼间似乎并未瞧见这边,而后一抬头发现了,似乎就安了心,步伐亦从容起来,走过来的不紧不慢气定神闲,似全不知道犯了什么错。
从容谁不会?练寨主把头一抬,盯了月亮端正了神情,也好似什么事儿都没有,纵使介意,但她其实并不打算就这点小事儿发脾气,那样太没气度,区区一个不认识的人,区区几句称赞,有什么了不起?
嗯,值得自己介意的只不过是事情本身的始末缘由而已,歌里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们俩究竟是怎么样认识的,只要这个打听清楚了,练寨主觉得其他的自己都可以原谅。
抱定这一念头的练寨主遂开始旁敲侧击,不喜拐弯抹角不代表她不懂不会,是以一番对话下来,收效还是不错的。不过意外的是答案却和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对方声称不过是从别人那里学了这么一首曲儿罢了,曲中称赞的人根本是不认识的——不可否认,听闻这样的答案,练女侠心中莫名一松,却又难免起疑,觉得这人会不会又想哄骗于自己——需知道,对方虽非心口不一之辈,但由小到大,她借着比自己年长几岁就装作大人哄人的罪例,却是不胜枚举的。
练大寨主既然早非昔日吴下阿蒙,当然是步步紧逼不让对方蒙混过关,奈何对方也太从容,听闻要求只是略一犹豫,果然说唱就唱。
歌声初起时练寨主还在琢磨唱之前的那个犹豫,于是多少有些分心,也没顾上去瞧对方神色。但寨主大人再是分心,毕竟听力与记性皆胜过常人,轻易便辨出这首新曲子的确于先前那首有异曲同工之妙,更有甚者,那歌声中的认真亦更盛,全没有之前的应付了事。
这曲儿调子轻快利落,转瞬已掠过了好几句,听唱词似乎也是称赞女子貌美的,却不知道她怎么老学这种,莫非这种调调的歌儿都是一般风格?正值寨主大人犯嘀咕之际,却在第四句骤然听到那调子陡地明显颤抖了一下,这不似曲子本身该有的颤,却更似唱者心潮澎湃难抑而发于声!
怎么了?心中一跳,倏地回首,对上的是一道明显带了温度的眼眸,记忆中这名女子的目光罕有如此灼热之时,以至于令练寨主有片刻愣怔,忘了该如何,又想如何。
想如何呢?事后寨主大人觉得这份愣怔来得好生奇怪,事实证明这次可能是自己多心,好在对方不知道,那么自己总算也没落了面子,此事就该到此为止不复提起最佳,那一瞬生起想顺着这话题继续做点什么的念头岂不是奇怪?
不过没多久少女就忘了这份奇怪,毕竟,入夜后清清爽爽抱在一起睡才是今日大事不是么,想太多要耽搁养精蓄锐的,练寨主不做这赔本买卖。
可惜在这片绿洲好生生养精蓄锐的时候并不多。虽然有点顾虑,但某人坚持身体已无大碍,也确没见她出血了,再考虑到时间不等人,在整顿完毕后,一行人就踏入了茫茫沙海。比起戈壁来,大沙海确实更晒,脚下也更烫,不过练寨主自己倒不觉得苦了多少,唯一讨厌的是天上明晃晃的日头再经地上黄沙一晃,四下反光,令寨主大人那敏锐的双目多少有点吃不消,于是整日恹恹地把面上那防沙巾压得又厚又低,恨不能扮作蒙面大盗才开心。
讨厌归讨厌,练女侠自是知道这大沙海不应该只有这点本事,心里也跃跃欲试地盼着遇到点什么特别的,也好不负来此一游,不过,当那“特别的”确实来临时,她又有些懊恼了起来。
第一眼见到那被唤作黑风的,地平线上黑压压顶天立地的高墙时,就预感到了不妙。
所以从被风吞噬其中后,练寨主就第一时间护着拉着身边的人,在狂风中警惕着没有一刻放松,直到抱着她躲入骆驼阵中避开风头后才略略放下了心,谁知道放下心没多久,这家伙就主动脱离自己的掌握,一个人为了追水扎进了风沙中!
这件事练寨主是猝不及防了点,待到她一骨碌爬起身也扎进大风中时,人早不见了踪影,黑风裹挟了黄沙正呼天啸地,十步开外就是茫茫一片,地上再深的痕迹也转瞬被抹了个精光。
寻常的追踪法已完全派不上用场,但练女侠又岂是寻常?她平素性子虽毛躁了点,但情况愈是严峻却反而愈临危不乱,此刻见觅不到痕迹,就抬头精心瞧了瞧风向。身处这黑风中,时不时会有乱流,但大体风向还算稳定,练寨主看准了风向,盯住一个方位就跃身而去——风向决定了水桶滚动的方向,而人是追着水桶去的,那么除非对方迷路,否则顺着风追她准没差!
练寨主胆大心细,认准了就不再犹豫,哪怕途中又遇了两次乱流,也叫她果断判明方位再继续追,为防追出太远寻不到归途,每隔一段距离她还会撕一截护腕红绫缠于九星定形针上,再以内力深刺入地,虽说风沙甚大,但短时间内这种痕迹绝不至于被掩埋掉。
然而,饶是如此本领的练寨主,在追出老远历经风向几变后,也一度几乎迷失。或者这并非迷失,只是关心则乱,练寨主轻功卓绝,算算距离自己早该追上了,可这遮天蔽日的茫茫风沙中却始终半点人影也觅不见,即使用上了绿林中常用的穿透力极强的唿哨,也得不到丝毫回应。
这时候少女方有些乱了,一时间心急竟至无措,待见到沙地上有属于自己的足印,才发现自个儿已在附近没头没脑地转了两圈,顿时暗唾了自身一记,反倒由此定下心来,冷静再想了一想,又四下望了望,发现此刻的黑风较先前已是渐弱,四野也由此亮了不少,当下打定主意,再次于大风中一跃而起,这次却不求远而求高,待跃到高处,再凝目四下打探,这一次,总算遥遥发现了远处沙地中一抹不同的色彩。
发现目标,练寨主面上却一丝笑也没有,反而焦急几分。难怪平地上望不到,她竟不是站着的,看那模样更似萎顿在地,是躺着的吗?到底怎么了?
寨主大人挂念不已,一心快些赶过去,竟未发觉有异,又或者是发觉了有异但不清楚缘由,待到对面遥遥一声嘶喊,同时足下一陷,才弄懂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弄懂了是怎么回事的练寨主,再瞧远处一幕,恍惚间竟产生了这足下黄沙就是匹野兽,正想要将那女子吞吃入腹的错觉。
不,不是想要……是已吞吃入腹大半了!这念头令少女怒意横生,也再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下意识地将剑插于沙地上,然后纵身一跃,破空而行,直向那强敌杀去!
管你是流沙是走兽是这万物中的什么存在!不准,不准,我练霓裳不准!那是我的,人是我的!
尔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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