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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山寨说大不大,闲逛一圈并不费什么事,何况练儿要带人看得只是景色,至于岗哨防卫之类的寨中布置,就是她想向别人炫耀,我怕也会在必要之时从中阻拦。
不过练儿显然并不笨,所以一路走来,自己并没有什么多余事可操心的。
没事操心,反而莫名有些烦躁。
几处佳景逛下来,寨里已逛了一大半,偶尔经过些明岗,或是有小队巡过,总有好奇目光悄悄投过来,好在寨中女兵此刻活动的不多,否则想必这烦躁还要更上一层楼。
练儿倒无所谓,见有人偷偷打量,就装模作样呵斥回去,寨兵与她相处多年也懂她脾气,知道是佯愠,大多也不怕,有胆大的还掩嘴嬉笑起来,练儿也不以为意,反而向卓一航得意一笑,道:“我的手下,不错吧?”那卓一航君子风范,自然点头称是。
这一路,最沉默地无疑又是自己。
待逛到后峰山谷时,早已经天光大亮,但见朝日挂空,红霞耀眼,深幽难测的谷间云气弥漫,迷蒙变幻,近处草木郁郁苍苍,不远处的峰上却还是白茫茫成片,眼见此景,这男子也不知是真心还客套,嘴里是称赞有加,练儿或是听得舒坦,噗嗤一笑,道:“看吧,还是外面好吧?我看你也别回武当做啥捞什子掌门了,你这人算不错,我实不忍见你以后也做了一名整天板着脸拿鼻孔瞧人的牛鼻子老道。”
“练……咳,霓裳,休要口无遮拦,武当虽有些做派你看不顺眼,却也不必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实在忍不住,嘴上急急斥道,多少是混有些私心,那卓一航却摆摆手,道:“无妨,我那些师叔们是有点……唉……”叹了一声后,又道:“可师门恩重,师父临终前更是厚意相托,我虽不欲为,亦要勉力为之啊。”
他说得苦恼,练儿却听得一脸不以为然,还待要再说什么,我已几步过来拉住了她,定了定神,挤出笑容柔声道:“你们别再论了,人各有志,再说也不看现在什么时候了,眼瞧着日上三竿,昨夜人人都几乎没睡成,卓少侠也是一样,如今景也观过了,话也说了,岳鸣珂也尚未至,不如大家还是趁着这空当休息一下,养养精神吧?”
“是啊,是啊。”或者卓一航也不愿就此事多谈,当即在旁随声附和,道:“昨夜太多事情,一夜没沾过枕,确也有些乏了,还得向练姑娘练寨主你讨一隅斗室容身呢。”
练儿看了看他,又瞟了我一眼,不知想些什么,动了动嘴,终究还是作罢,只反握了我的手点头道:“卓少侠既然乏了,理当休息,我看你昨夜比他还忙,到处帮人,大约更乏,也该休息休息,何况前一夜折腾太晚,大约也没怎么睡好吧?”
若平时,她这么突然在人前来上一句,怕是耳根就会跟着热起来,只是如今哪里还会有情绪?左右那卓一航也听不懂,所以只勉强笑上一笑,就催着回去,让练儿给卓一航安排房间,好他早些去休息才是要紧。
当然要紧,若再这么看着两人相处下去,我只怕那伪装出来的平静,不知何时就要难以为继。
理性上说服自己是一回事,感性上是否接受是另一回事,这等内心冲突,已不是一次遭遇。
好在练儿行事从不拖泥带水,既说了要这么办,她三两句就吩咐下去安排好了一切,这山寨不比当年定军山,没有那么多客舍,只是在远离寨众聚居地的一处僻静角腾出了间小屋,屋子虽小,里面经一番快速地收拾,倒也算清雅干净。
看着那卓一航随引路寨兵离去,不由得闭上眼,一圈圈紧缚在心头的丝线终于略松了些,但隐隐感受到练儿的目光,就立刻又睁了眼。
刚刚一瞬,总觉得那目光似乎是带着探究的,但如今睁眼一看,却明明写着关切,练儿与我一对上视线,就笑吟吟道:“好了,客人去休息了,红花鬼母也走了,岳鸣珂想来也没事了,你这个爱操心的性子是不是也该消停一会儿了?还不去睡?”
确实感觉有些累了,那是骨子里透出的疲劳感,但对练儿的话不得不在意:“你……不随我一起休息么?”
“嗯。”她干脆地点点头,道:“这次带出去百来号人,现在都还没回来,虽然有珊瑚和九娘领着出不了什么事,但我还是想等她们回来再说,反正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哦,是这样啊……”也对,只怪自己心思太重,竟把这么明显的大事给忘了,被这一提醒,就道:“既如此,那我还是陪你一起等好了。”
练儿却睨了这边笑道:“两个人一起等做什么?没必要的,我看你脸色也不大好,还是先去休息吧,走,我陪你回屋。”说罢就牵了手要拉人走。
“别!”我自然是不愿意,赶紧一把反挽住她的手臂,站定脚跟坚持道:“还是陪你等吧,不见到她们,我怕是不能安心的,睡不安稳,也是难受。”
心里知道,这只是托词,不能说出口的是……此刻离开她,我才是不能安心的。
练儿目光动了动,又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忽尔一笑,也就不在坚持,道:“那好吧,就随你,咱们一起去寨前等着给她们接风洗尘。”
说是去寨前,但自然不会是去山门前枯等,从寨门出去九转十八弯,望也望不远,我俩前去的是寨前左侧的一处高台上,那里突兀而出,立于其上能望见远处绝壁间开辟出的栈道,正是通往山寨的必经之途,所以早在山寨建立之初,这里就已在大树之上因势利导地建起一处瞭望平台,便于警戒放哨。
平素我们很少到这里,此时那几个值岗寨兵见自家寨主过来,忙不迭地下来行礼,练儿也不多话,挥挥手命她们退下休息,再拉我腾身上树,落到了树丫间那瞭望用的木台上,就回头笑道:“难怪这几个家伙见我来慌慌张张地,原来值个岗也这般偷懒,真是该罚。”
我目光一扫,自然也瞧见了不大的木台中央放了炭盆,一旁还搭了软裘,不禁勾起唇道:“虽说在树上这么做是险了些,不过毕竟春寒未去,这里又空旷,雪峰上刮下风来是难受了些,练大寨主你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嗯……既然是你求情,那我就给你个面子吧,嘿嘿。”她自然也不是真动气,打趣完了,不客气地往软裘上一坐,挑了挑炭盆中的火炭,又笑道:“不错,挺暖,选这里作为等待之处还真选对了,你也过来吧。”说罢就向着这边张开了双臂。
这软裘本就不大,再看她这般动作,自己怎能不明白,当下两步过去,在弯身时略迟疑了一下,却终于还是依偎进了那温暖熟悉的怀里。
“就这么睡吧。”一双手在背上环紧,声音在耳边带着温热道:“小憩一会儿也好,等瞧见她们来了,我再叫醒你。”
于是,就当真闭上了眼。
是真的累了,是真的想睡,想陷入那无忧无虑不用思考的黑甜乡,但仿佛故意作对似的,意识却总是在模模糊糊半梦半醒之间挣扎着,眼皮涩沉,心却不能彻底静下来,连熟悉的怀抱和心跳,竟也失去了往日常有的功效。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觉得维持现有的姿势越来越令人难受,却不好随意乱动,这是在练儿的怀中,我不想她误会成好心好意对我敞开怀抱,却发现被嫌弃这怀抱不舒服。
睡着了就好了,心中安慰着自己,正强自闭了双目忍耐之际,额头却被轻轻弹了一下,一如小时候我对她那样,然后就听练儿笑道:“装什么装?睡不着就别装,这么重的呼吸,你莫非还真以为能瞒过我不成?”
于是只得叹口气,张开眼看了她,练儿虽然出言点破,却并未松开怀抱,是以我俩依然维持着彼此依偎的姿势,好在睁眼时顺势动了动,那股难受劲也就过去了。
“怎么老睡不着?想什么呢?”见我睁开眼,练儿就老实不客气地问道,语气是漫不经心的,目光却直直盯着人不放,又补了一句:“你最近老爱叹气,显得老气横秋地。”
“是么?”想对她笑,却连笑的劲头都提不起,仿佛松懈下来,也没了继续伪装的力气,只得又叹了一声道:“你也这般大了,我比你年长三四岁,或者真是已经老气横秋了吧……明明什么也没想,却偏偏烦躁的紧,不知道算不算其中一项毛病……”
这倒是真话,因一心想要好好睡去,脑子真是什么也没有想才对,一切杂念都已被摒弃,却还是莫名烦躁,烦躁莫名。
这一句听在练儿耳里,却令她嗤嗤一笑,道:“真不知羞,师父那个年纪都没说过的话,你却敢大言不惭,叫我说就是你平时操心多了,只要像往常那般,让你脑子里顾不上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就能睡好!”
她素来心随意动,说完这句,竟真就俯首下来想要亲近,自己本就不喜在这种地方动手动脚,何况现在根本提不起半点兴致,冷不防被夺去唇,只得由着她吸吮胡闹了一下,再瞅准一个空隙,偏头摆脱开来,小声道:“别这样,练儿,我……珊瑚她们还没回来,我此刻没心情做这些亲昵之事,哎,你说她们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本是转移话题的无奈之举,练儿却也认了真,大约她其实也有些挂心吧,一怔之下,并未继续动手动脚,反而解释道:“我离开时,城中的官军已逃得逃,死得死,几乎全数覆灭,而抢粮的百姓不下万人,就是再来几千官军也不济事,何况珊瑚和九娘近年来武功也精进不少,没有道理不会安然归来。”
“哦……”顺势点点头,眺望了远处山壁,道:“那是我多虑了,咱们还是再等等吧……”
“哼,你对别人倒好……”练儿环紧手,将下巴抵在我肩膀上嘀咕着,竟似有些抱怨,这倒令自己轻笑起来,问:“练儿这么说,是嫌我对你不够好么?”换来她又一声轻哼,就再也不说话了。
远处是巍峨雪景,近处是枝头新绿,身边是恋人依偎,一旁还有炭盆暖意融融,这一刻,按理说再美不过,可心中的烦躁却还是顽固弥漫,怎么也消除不下去。
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卓一航就被扰乱到如此田地么?
还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越是如此思索,不安却愈重,之前一直以为这不安只是因那段命定姻缘而起,必然是的,除此以外还能是什么?可如今撇开那人不想,却还是觉得忧心忡忡,就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何在。
没有头绪,一直理不出头绪,直到,山风中送来的闷雷之声。
似闷雷,却不是闷雷,极目眺望,但见远处山峰的一侧,仿佛大风吹过,扬起了阵阵白尘,练儿反应神速,蓦地跳起来叫道:“不好!前山雪崩啦!珊瑚她们多半要被阻在外面,可别正好被埋了,那可真是大麻烦!”
随她一起跳起身,在收回视线之时倏地一愣,随后扯了扯身边人衣袖,皱眉道:“练儿,屋漏偏逢连夜雨,咱们的麻烦好似不止一桩,而是扎堆而来的。”
对面栈道,有一条身影飞奔渐近,不是别人,正是那去而复返的红花鬼母。
只是远远看那神色,可不像是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