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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方面来说,练儿发怒时从不吓唬人,她要逞威风,但不屑为了逞威风而说些唬人的假话,她是认真的,每一句宣言背后都有付诸行动的决心,只要时机合适。
正因为了解,才明白她那一番狠话的真正分量。
……值得吗?
内心翻涌的气急败坏如退潮般迅速消去,风声呼啸中,头脑恢复清明,我想自己也许是被撼住了,一时该怎么说也不知道,只定定看着兀自冷笑的少女,却瞧不了多久,就因双眼的涩疼而皱眉转头,闭目潸然。
然而,此举好似造成了小小的误会。
“喂——”过一会儿,少女的声音再响起时,不知是否听错,其中冷森少了许多,却平添了一丝……尴尬的无措:“你,好好的,哭做甚?前些日子也是,独自在外一个人掉泪,怎么越活越小了?小时候也不是这样的,若不喜欢砍头那说就是了,喂!”
落泪是眼中有沙的生理反应,或也夹杂了一些情绪在其中,无论怎样,她这一席话真把什么心情都打散了,几乎就要破涕为笑,却怕激怒了她,只得生生忍住,闭目转回头来摸索道:“练儿,你的衣袖还干净么?”
“做什么?这等鬼天气,哪儿来什么干净可言?”回答很没好气,摸索的手却被人握住了。
“只要比我干净就行,”闭着眼苦笑道,自己举了举另一只手,不用看也感觉得到上面沾满了沙粒,现在全身大约都是这种状况吧,真不知有多狼狈:“没办法擦眼睛,睁不开了,帮帮我好吗?”
耳边一声冷哼,仿佛是不耐烦的,脸上却随即有了痒痒的触感。
练儿的动作有些胡乱,应该是不太习惯,左一下右一下,力道却放的很轻,尤其是在双眼附近,轻柔的分明能感觉到指尖在睫毛上一根根的拨动,拂过。
理智在提醒说应该快些,眼下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我们都陷在这噬人的茫茫流沙中,身边是推波助澜的黑风,虽还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可宝贵的分分秒秒时间不该如此被浪费,这种亲昵是以生命为代价的,你不该贪恋。
但却只是扬起脸,默默的任她胡乱擦拭,一声不吭。
练儿也是一声不吭的,好似对这工作十分专注,过了好一会儿,轻柔的触感才离开面庞,听得她淡淡的说道:“好了,你睁眼试试。”
睁开眼,心便回到了现实。
模糊不再,视线清明,严峻的情势就摆在眼前,风沙依旧,和刚才的困境比,此时身边多出来的一个人才是最让自己揪心不已的。
练儿把我挖出来了一些,代价是她自己也下沉许多,眼见双腿已经全没入了沙中,照理说甚至本会沉得更深的,只是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身子不动就见不到明显的下陷,如今沉那么深,恐怕大部分是为了救人所致。
“练儿,你……”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好奇,不知她是怎么令得身子不陷落的,这或者是她有恃无恐的原因?正开口想问个究竟,却注意到她所落的位置,心中倏地了然,不禁扶额改口道:“你,你怎的……用那行李做垫脚的了?”
没错,她所站的位置,正是那绑着水桶的木架上方,我费尽辛苦想追回来留给他们的东西,沙漠中的生命之源,如今却被她堂而皇之地垫在脚下,踩进了流沙中。
“嗯,我之前过来时,见它就在沙面上,觉得或能浮人,便落在了上面。”她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还解释的头头是道:“虽说其实效果不过尔尔,但也好过直接落在这沙里吧?怎么了?”
“……不,没什么。”
无奈的揉了揉蹙起的眉间,心里明白这是对的,练儿她不懂什么浮力表面积,但此举无疑是十分聪明的行为,只是自己忍不住有些沮丧,以至于在一句否定后,又顺口道出了脑中正在想的话:“其实练儿……你与其踩着水救我,倒不如踩着我救水比较实际……”
这一句没什么多余的意思,只觉得从大局出发,理应如此,虽然自己对自己冷血有些奇怪。
孰料话一出口,周遭气压就低了下去,甚至能恍惚感到无形的寒意蔓延。
我微微一惊,才反应到此话颇有把练儿一片好心当了驴肝肺的歧义,顿觉不妙,一把握住她手,乘小煞星还没发作前,先道:“对了,练儿,时不我待,你进来的如此爽快,有打算怎么出去么?”
这话题转移甚是生硬,不过确实才是眼下最要紧的正题,即使现在风小了一些,但流沙的吞噬力犹存,就连我刚刚握她手的小动作,都令到自己又没回沙中了一点,这样下去,再一次没顶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或也是因为明白,练儿虽不悦,但果然没有发作,只是冷着脸不说话,却又俯下身,继续拨动我身边的黄沙,一点点把人往外掏。
担心再惹恼她,所以一开始并没说话,只默然咬唇配合她动作,可眼见着自己一寸寸出来是以她一寸寸下陷为代价,怎么可能还配合得下去?也再顾不得什么触不触怒,我一把捉住练儿阻止她继续动作,急道:“你先把话说清楚,究竟想出了什么办法?不要告诉我你只是来同归于尽的,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
她这才扬起脸,正色道:“我是来帮你出去的。”
“所以呢?”我皱眉反问道,觉得这对话还是没有说到点上。
一直自诩了解她,这一刻却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还想继续追问,练儿已挣开了我本就不怎么紧的桎梏,却忽地贴近过来,伸出双手穿过我的腋下环住,搂紧,一直冷着的脸上突然泛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然后,她接话道:“所以其余的事情,我才不管呢。”
我俩本差不多高,但此刻自己半截身子埋在沙里,她这样近距离说话,就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势,我倏忽晃了一下神,才领悟了那话之意,心中一紧,还怀疑也许是自己理解有误,等睁大了眼再想说些什么,却已经晚了。
“没错。”身上的手臂更紧,视线突然摇晃,一霎间,竟觉得眼前晃动的少女笑的十分狡黠:“我是来帮你出去的,至于接下来我该怎么出去,换你想办法!”
蓦地世界天旋地转,只觉得被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道猛然抬起,生生掷了出去!
那一瞬,直想要揪住她狠狠骂上一顿!
可是再揪不到她,电光火石间摇曳的视界远离了那容颜,耳边风声作响,回头倒见到一把远远直立在黄沙中的长剑,沙尘飞扬中越来越清晰,自己正向它跌去,以剑为界,前是流沙后是实地,越剑便可无恙,她一开始就做了扔人的打算!
一口气顶在胸中,但立即咽下,迅速调整呼吸吐纳,练儿的动作是一气呵成的,但将人从沙中拉出耗了太多的力,以至于最后这一抛并不足够高,未到剑界处已开始下坠,时机稍纵即逝,生气归生气,怎能令得她一番苦心白费?
我急速在半空拧腰,于坠地前夺回对躯体的控制,面朝下平展身体,在接触黄沙的一霎屏息连出两掌,似击似撑的拍在那流沙之上,再借微弱的反作用力一个提气,几乎是贴着沙子又滑出了一段距离,才终于把自己摔到了长剑之后。
摔过长剑后,再滚了两圈才止了余势,身下还是黄沙,却不再异样的松软。
却半点也没有安全了的感觉,跌跌撞撞中不等完全爬起身,我先第一时间回首往数丈外望去,而眼中所见几乎令人如坠冰窟。
那头,抛人的动作几乎令她瞬间陷入了一大半,此刻遥遥的只见一抹白影埋在沙中,深已没胸,几乎就是先前的一幕原样重现,只不过角色发生了颠倒。
当陷在那里的是自己时,我觉得已是身入死局无法可想了,但现在……
必须想出办法!
必须!
以为自己会殚思竭虑绞尽脑汁,急成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可竟没有,甚至连迟疑几乎都没怎么迟疑,身体就开始了行动。
此种情况下要救人脱险,最根本的方法还是用绳,这要求有足够长的绳索,但正如之前所判断的,回去拿是断然来不及了,更何况自己不是练儿,根本不能保证在这风沙之中还可以准确迅速的找对方向,所以此路不通。
既如此,何不就地取材!
此时与练儿的距离大约是十余米,我先解下腰间的素绫束带,拔了长剑将其顺势一剖为二,打上平结拉紧,再解下手脚上防沙尘的一圈圈绑带与之牢牢系紧相连。
即使如此还是远远不够,风太大,将绑好的带子咬在口中,就毫不犹豫开始解身上衣衫,防寒的狐裘短袄这时只是无用物,除下来掷在地上,心中无比庆幸自己里面穿的是女子常服,轻薄的绢衣锦缎材质虽不是最理想,但总算差强人意。
迎风将外衣一展,挥剑斜裁,取最大长度断成三段,与口中长带一一相结,再解中衣如法炮制,不消片刻便拼凑成了一条长索,我拿在手中掂了一掂,再看看练儿那头,不敢焦急,默估了一下长度与距离,觉得还是不够,便果断连最后一层贴身亵衣也褪了下来,一并斜裁相连,打结作索。
狂风夹着细沙打在裸&裎的脊背上,无遮无蔽的肌肤好似在被砂纸打磨,蜷着身,努力忽略掉这种火辣辣的疼痛,我快速而仔细的最后检查了一遍每个结头,确定不会松脱,这才对着流沙那边提气高喊了一声:“练儿!接住!”运内力奋然挥臂,将长索一头掷了过去!
原还怕距离太远掷不到位,然而托风向的福,它一路如银蛇破空,最后稳稳落在沙地上,居然就离目标处不过几寸!
自己心中一喜,随之却一怔,沙坑中那名少女不知怎得,竟一动不动,手也不知道伸出。
“练儿!”不懂发生了什么,却眼看着长索那头被风刮的一点点偏移,我大急道:“练儿你怎么了?接住那一头啊!没看见么!”
再喊一次,沙坑中的少女才动了起来,好似大梦方醒,眼见她够到手中攥紧了,自己心里才一块石头落地,怕她不知轻重,又提气喊了一声道:“别急!当心挣断,咱们慢慢来,好么?”见她点了头,我这才开始缓缓收紧发力。
练儿再怎么轻盈也是个人,加上流沙的吸附力,那头重量可不容小觑,而衣衫做绳的坏处就是材质受力不一,万一用力太猛的话确实可能从脆弱处断裂,那是我无论如何接受不起的,所以唯有小心翼翼用绵力巧劲,将她一点点拖回来才是保险。
本担心风沙太大解释不清,练儿的急脾气不能理解这一片苦心,幸而她并未着急,一直配合着我的发力而发力,一寸寸从那噬人的流沙中挣了出来。
而随着过程延续,那根临时拼凑的细索也越发的紧,布匹收绞声传入耳中,令人几乎神经质般的感觉恐惧。
就在这时候,还嫌不够乱似的,风中仿佛带来了点什么声音。
最先察觉到的是练儿,我见她先动作一顿,隐约好似愣了那么一下,然后目光远远的投向了我身后,这时候自己才算注意到了风中的声音,那是隐隐的呼唤,正在逐渐接近中,好似还不止一个人。
心中迅速做出判断,应该是铁老爷子一行。
他们若是早些来,定会令人欢欣鼓舞,但现在……直触肌肤的寒意和疼痛提醒着此刻身子的状态,我咬紧唇,决定忽略一切外在因素,专心继续手上的动作,左右被看到也不会脱层皮,那一头连系的是练儿的生命,任何事情在这面前都不值一提。
然而这决意却无法传达给另一头知道,我不紧张,练儿却似乎急了起来,发力挣身的动作越发大,布匹扎扎作响越发厉害,我担忧不已,也顾不得引来人,连声叫她慢些,哪知道越是叫,她就越是挣身的快。
而身后的呼唤声也越发的近,若不是风沙遮挡,恐怕早已经进了他们视线。
终于,当呼唤声变的清晰可闻时,练儿似再耐不住,蓦地一个腾跃,从沙坑中拔身而起,而同时,细索在她大力拉扯下终于再受不住,发出刺啦一声响!
这一刻心跳几乎停下,却见那人借了断裂前的最后一点力飞身而起,仿若长虹经天破空而来,势绝神速,转眼已在眼前稳稳落下。
最后的这几个转变发生太快,我有些缓不过来,待见她落定才松了一口气,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蓦然落入了一个怀抱。
练儿身上自然都是沙粒,却奇怪的并不硌人,或是在风中暴露久了,感觉这怀中异样温暖,她抱住我,另一只手拔起沙中剑,厉声道:“别过来!”
记得那时,她的声音是冰寒彻骨的,带给人的可畏和阴影,恐怕令得漫天风沙都相形见绌。
“谁敢过来,我立即挖他眼!割他舌!断他指!我练霓裳说话,从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