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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水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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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一段日子,又都是在漫漫归途中度过的了,一路过火州,经哈密,遵循着古丝路北道往回走,虽也时常行进在沙碛茫茫的荒凉无人之地,但路上总会得到零星的补给,偶尔与沿途商队同行,甚至能在经过几座小城镇时得以歇脚修整,所以虽也是劳累,但其辛苦程度,远不能与来时的种种相提并论。

托这路线的福,之前艰苦环境下自己身子所有的那些个不适,一次都未曾再出现过。

然而,身体上的无恙,并不代表心中也是无恙的。

那一夜荒城中的对话,之所以到最后不了了之,主要原因还是因我俩刚说到这一部分不久,就被铁老爷子兴冲冲的赶回来打断了,意外于他的早归,有其他人在场,这话题自然是不好再继续的,是以自己随即转过话头,和老爷子攀谈了起来。

当时练儿并没有什么表示,甚至很配合加入攀谈,好似心照不宣般的模样,但我想,她应该是松了一口气的。

很明显的,即使老爷子不出现,对这个话题她也似乎一点不想再继续下去。

对此,自己不知道该抱以怎样的心情。

只是,已经不是想抱以什么心情,就能调整出什么心情了。

刚上路的几日里,队伍中气氛有些怪,老爷子前头骑马,我和练儿照旧是乘骆驼,虽然身子彼此依偎,但心却感觉距离莫名的远,或者,这只不过是我一人的感觉罢了。

这感觉无疑是不好,已经尽量控制了,但终究还是受其影响,在点滴相处时不经意的流露出了些许来,就好似一种负气,只是前不久还是她对我,如今却换成了我对她。

当然,即使同样是负气,表现方式却也各有不同,自己还不至于幼稚到去冷落谁,一路上该关心的依旧关心,该嘱咐的仍要嘱咐,除了主动的说笑少了一点,我自以为做得和平日里没有多大区别。

然而,冰雪聪明如练儿却还是看出来了,甚至连铁老爷子都似有所察觉。

即便都有所察觉,但没人贸然点破,老爷子是老江湖,约莫觉得小辈们闹个彆扭摩擦,也不好插嘴,最多只话里话外乐呵呵点一点,只要不见芥蒂嫌隙就好,而练儿多少是明白的,自然也不会追问,也不说我对她不好了,只是眼中常常掠过些委屈,以及迷惘。

看着一个平时傲然洒脱,做事从无半点迟疑的人露出这种神色,感觉绝不会好,何况这个人还是你放在心中最柔软处的存在。

若要扪心自问,问自己有什么权利生她的气,答案是没有,她很努力,你没权利再要求她更多,要那么多,本身就已是太……贪。

或者这其实也不是生气,只不过是有些……灰心丧气。

无论心情如何,剩余的路途中还是尽可能去调整状态,情绪不能化解,就只有掩埋的越深越好,在种种努力之下,好歹是将队伍里那因自己而起的奇怪气氛消除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轨,或者说,回到了普通。

普通的交流,普通的说笑,普通的关怀,普通的依偎。

老爷子也就罢了,练儿是怎么看待这种普通的我不得而知,只是归来一路上,她确实并未再对我有过更多的亲昵动作,这或许是一种逃避,或许是一种放弃,具体原因自己猜不出,也不想去猜。

埋藏了心情,维持着这一种普通,我们曲折迂回的绕行了半月,这时候就要庆幸来去是两条不同的路线,倒免了睹物伤情之患,一路平平安安无甚波折的由北线径直入了嘉峪雄关,回归关内河西走廊后,这才算并到了来时路线上。

虽说情绪各有不同,但在赶路这一点上,大家却都是同样急切,那姓金老贼的侄儿早我们半月出发,说是去京师与之汇合,可谁知汇合之后他们是否还会逗留,又能逗留多久?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是以我们几乎未在肃州卫多停留,只稍事整顿,立即马不停蹄的沿三郡折返,经酒泉过张掖出凉州,只用了不消十余日的功夫,就来到了安远驿。

这驿站驻于大山北麓,在它面前,就是河西入中原最后最大的一座屏障,东西壁立的洪池岭。

洪池岭是当地人的叫法,听铁老爷子和沿途客商都叫这里分水岭,无论怎么叫,终归就是指这匹山岭,此山极高,据说岭端积雪终年不化,气候阴晴不定,盛夏能飞雪,上次因我们出关的时节不错,走的又是蜿蜒山坳之间的一线路,所以虽见植被稀疏山石灰黑,也觉得温差甚大,但印象中却还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次回来却已入秋,此山冷峻便显露无疑,歇息一夜,出驿再沿路往上,天色愈寒,但见阴云四起,飞雪点点,呼吸间也起了白雾,哪里是什么秋日,赫然一派寒冬势头。

好在我们这边也早有准备,早换了精壮坐骑,拥裘携酒,鸡鸣而行,在山间顶了风雪不停歇的赶路,只盼能在夜幕降临前一气翻过此岭,幸而黄天不负有心人,这一路虽寒气矻骨,但总算顺利,莫约未时时分,已沿小道翻过山坳高处,由山北降到山南,风雪亦小了不少。

眼见天色转好,时间也绰绰有余,铁老爷子就带头放缓了速度,在马上仰头灌一气老酒,长吁一声,神情变的十分笃定。

而练儿更是从未紧张过,见老爷子如此,就免不了开口调侃他几句。

与这二人相比,自己虽也面带微笑,心中却委实轻松不起来。

此去过了南麓,再行几十里至金城兰州,便算是真正踏到了中原土地上,很多人,很多事,就在那里,等着候着,仿佛都能看见,若当初远行时有天高任鸟飞之感,那么如今,便是鸟归笼中,自投罗网。

更糟糕的是,一来一往这许多时间中,非但没能卸下心头重担,反而,越发的前途未卜。

望着远方呈现墨绿和黑的山褶,突然想着,自己是不是该放手?若练儿喜欢上的是一名幼时全无交集的男子,那就不用受这些苦恼了,男女之间,一切相沿成习,水到渠成,自有一套定规,既不必去想情为何物,也不会对未来迷惘;而如卓一航这般的人,得妻如此,想来更不会像我这样心中难安,对她要求甚多,生生迫得一个随心所欲的人迟疑了起来……

生出这个念头,只是在无意之间,却因受这些时日的心情影响,越想仿佛就觉得越有道理,正在要钻入那牛角尖之际,头上却蓦地连续感觉到几下轻叩,就好像被人伸手敲了几记爆栗子一般。

这轻叩成功令人脱出了思绪,莫名其妙的抱头抬起眼,还没等看清什么,脸上又接连的挨了好几下,不算疼,却冰凉刺骨。

顺手拂下来一看,是冰渣般的小颗粒。

“冰凌子,天上掉冰凌子了!这岭上的气候果然叵测!”只见前面铁老爷子回马大喊,虽然不算慌乱,但也透着着急,就在他喊完这一句后,冰渣越发密集,噼里啪啦四落而下,敲击有声,幸好小如沙砾,虽然打的微微生疼,但没有大患。

然而老爷子的焦急之色并未因此减弱。“这可不太妙啊!”他圈马过来,未等凑近就道:“我之前听当地人说过,这分水岭炎天飞雪不稀奇,半空落冰必成雹!别看现在个头儿很小,怕多一会儿就要变大,那非砸得人仰马翻不可,咱们得快找个能避的地方才是!”

话是这么说,可此处一片荒野,植被稀疏山石低矮,连凹处也见不到一个,哪里去找什么躲避之处?

就在我和老爷子着急四望时,旁边练儿蓦地一声不吭地自马背上腾身而起,窜到了附近最高的一株云杉上,极目远眺了一会儿,再翻身跃下,却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并不落回自己坐骑,而是轻飘飘立在了我的马上,指道:“附近见不到什么好地方,倒是那边山坳外似有土屋数椽,应该是山里人家,我们俩先过去,义父你牵马绕道,随后赶来吧!”

话音刚落,自己只觉得腰间一紧,已被她揽在怀中,还来不及说什么,铁老爷子先捋短须哈哈笑骂道:“你这娃儿!倒是干脆啊,关键时候要撇下我老头子一人殿后压阵么?真是不孝之女!”

他骂是骂,可显然未动真怒,练儿自然不惧,回笑道:“义父莫怪,权衡利弊取其轻么,您老人家内功高深又皮糙肉厚,雹子再大也奈何不了您,您是吃得消的,可有人吃不消,砸坏了您赔给我啊?”

不等老爷子再说话,耳边只听一声轻笑,身已离地数丈。

置身在半空之中,只觉得寒风割面,此时冰凌已有米粒大小,砸在脸上比之前疼上许多,练儿全力赶路也顾不了那么多,我知道她一片苦心,总不能再去添乱,想了想,就解下外套来双手撑开,遮在二人头上,算是挡去些辛苦。

毕竟是华山之巅长大,这点山涧坡坎简直如履平地,只听得耳边风响,不消多时,那散落在蒙蒙绿意间的土屋已由小至大,变做清晰可见,近了瞧出来是个村子轮廓,不过人家少,才那么十余间矮屋,绕着雾气,在大山之中看上去很有些冷清荒凉。

练儿也是个不客气的,迳自落在其中最大的一栋屋前,到檐廊下就对着大门一阵拍,我正抖外套上的冰渣,拦也来不及拦,就听得屋内有妇人应道:“谁啊——”,当下不敢怠慢,赶紧在练儿之前接口道:“打扰了,我姐妹是凉州去往金州的旅人,过岭时不巧天气恶劣,想借贵处避一避这阵雹子,不知可否能行个方便?”

练儿被我抢了话,倒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屋里安静了片刻,想是屋主在商议,过了一会儿脚步声传来,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闪出一名中年妇人,打量了我们两眼,才让在一旁,道:“那,进来吧——”

这说话的态度十分奇怪,并非山里人常见的好客,却也并无不满,有些不冷不热,自己还在迟疑,见身边少女已经满不在乎的踏了进去,也只好称谢而入。

本来就是阴云四起的天色,乍一进入屋内更是有些昏暗,不大的正堂中陈设简单古旧,无论房梁还是家具都是灰蒙蒙的,显得黯淡无色,只有中央一个围炉里的炭火一明一暗,散着微弱而温暖的橙光。

见围炉边坐了一名老妪,我出于礼貌抱拳作揖,恭敬道:“谢谢,叨扰了。”换来却只是对方漫不经心的微微一瞥,随即又耷拉下了眼皮,那中年妇人关了门走过来道:“你们就在这里,别乱走,这雹子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太久的。”说完走向那老妪,侍奉在旁,也再不理睬这边。

我还好说,练儿性傲,这一家爱答不理的态度落在她眼里,自然是不舒服的,好在再不舒服基本的事理她还是懂,明白人家是好心让咱们进来避难,倒也没表露出什么,只是喉间似哼非哼了一声,走到窗边,背对正堂,抱剑望着外面噼里啪啦落个不停的冰渣出神。

看屋主全没有对话的意思,我也只好敷衍一笑,转身去到练儿身边陪她。

过不多久后铁老爷子也赶过来汇合了,这爷俩都是不客气的脾气,老爷子刚入村子就大声嚷嚷,满世界叫我俩的名字,也不怕惊扰到谁,直到练儿冲出去接应才算罢休,待我们三人合力将马匹牵到檐廊下系好,再回到屋里时,落下的冰雹已经近似鹌鹑蛋那么大小。

即使做这些事时我都有赔笑前去解释,但实际上,从那妇女到了老妇身边后,她们就再没抬眼看过这边的事态发展,好似充耳不闻,全当我们不存在般。

这种情况下,真不由得人不心中生疑。

“我说,这地方真是有点古怪啊……”老爷子在屋子一角,边观察着屋外马匹的动静,边压低声音对我们道:“发现没?打我进村开始嚷嚷到现在,就没见这村里有人探头出来看过,即使外面在下雹子,推窗望一望也是常理啊,真是古怪,嗯,古怪……”

“这有什么?”练儿回答的声音虽轻,但神色却是不屑,弹剑道:“再多古怪,难道我们三人还会怕不成?”

“好了。”担心这爷俩的对话被人听见,我赶紧低语阻止道:“是咱们自己过来找上门的,人家只是不搭理,不一定就是歹,总之咱们东西不碰水不吃,看好马匹,天好转就走,也未见得会出什么事。”

这般一边提防着,一边捱时间,之后事情的发展倒好似印证了我的话,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不到,外头噼噼啪啪的声音渐弱,天色渐渐放晴,阴霾散去后,云层间竟洒出了缕缕日光,驱去了些许寒气,也映得一地大大小小的冰雹晶莹剔透起来。

见此情形,未等我们如何,那侍奉在老妪身旁的中年妇人已先开了口,不紧不慢扬声道:“雹子已经过去了,今日都不会再有,各位还是请乘早上路吧,我们不留客了。”

虽然我们本就是如此打算的,但这摆明赶人的话显然不中听,铁老爷子脾气虽大,毕竟见多识广,还是拱手称了声谢才出去,练儿冷然一笑,什么也没说,也跟老爷子出去了。

我随着他们走到了门口,想想实在不对,还是折身返了回来,去到围炉边,抱拳躬身道:“我两名伙伴闯荡江湖惯了,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这次途中遇到难处,幸得屋主庇护,小小谢意,略表寸心,还请收下。”

说到这里,一掏腰包,才发觉自己身上并没有散碎钱两,这时候若迟疑实在难看,索性人情做到底,摸出一锭银子来放在了围炉边的小木桌上。

放定银子,正要收回手时,腕处却蓦地被两根枯长手指捏个正好!

自己走到近处与她们说话,其实是提着戒备的,即使如此竟也被擒了个正着,心中难免一惊,再顺那两根枯长手指看上去,出手的居然是那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眼也不曾抬过一下的年迈老妪!

“老妖怪!你要对她做什么?还不速速放开!”身后是熟悉的呵斥声,想来练儿应该是在走廊上见到了这一幕,立即推窗而入,飞身过来就要动武。

我赶紧伸另一只手挡住,急道:“等等,练儿,等一下,稍安勿躁。”这才算及时拦了下来。

因为就这片刻的功夫,已经清楚的感觉到了,那两根手指虽然捏住了自己的腕脉,但并没用什么力,甚至是颤颤巍巍的,根本就不像是个习武之人。

虽然,那快若闪电的出手依然令人费解。

无论是面对气势汹汹的练儿,还是面对疑虑不已的我,这两名妇人都恍然未觉,仿佛什么事也与她们不相干,那老妪把脉似的捏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开口,沙哑道:“我们这边,没有帮了人收钱的习惯,既然姑娘有心,以重金相赠,那不如让我老太婆为你诊上一诊,算是银货两讫,互不相欠……”

世间异人怪士颇多,这家主人也确实一开始就显得种种古怪,如今听这么一说,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我当下恭敬道:“那就谢过老人家了。”

练儿一脸的将信将疑,却也抱剑收势,站在一边紧紧盯着不放。

无视我们的态度,这老妪自顾自眯着眼,徐徐道:“姑娘你先天受损,如今阴虚有热,静少动多,有劳损之忧,兼肺腑曾受损伤,虽早已痊愈,却缺了调养一环,不妥。”说到这儿,脉上的手指动了动,移了些位置,又道:“你此刻身子疲态已显,再不静养,小心积劳成疾,到时再想回头调理,便是事倍功半,麻烦得很了。”

听她娓娓道来,一套套还说得很像那么回事,我和练儿面面相觑了一眼,再看那老妪,已说完了话,撤去二指,闭目回到了之前不言不语的模样,自己也就随即收手,再次抱拳称谢,拉起练儿便往外去。

前脚刚迈出门槛,忽听耳边似有声音。

那声音道:“命理定数如流水,莫要扰了不相干的河流,否则,死劫难逃。”

倏地回首,一阵穿堂风来,门扇已在面前砰然阖上。

扭头看看练儿,她就在身旁,这次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般,我心中悚然,还待想要不要再推门问个究竟时,铁老爷子却蹬蹬噔大步流星赶过来,一拽我们道:“快走,快走,这里果然古怪得紧!不宜久留!”

看老爷子竟罕见的有些变色,再想要问,却已被不由分说推上了马,便也消了念头。

打马离开这村庄后,虽然一路平安,我们三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不太好。

自己脸色不好的原因,自然无法对别人说,那飘忽的声音残留心底,时间久了如梦一般,也辨不清是真是幻,而老爷子脸色不好的原因,事后再三追问他都不肯说,想来应该是在廊下见到了什么吧,具体的猜不出,也就只得作罢。

唯有练儿脸色不好的原因,虽当时她不说,但不久后便彻底搞明白了。

说是搞明白,其实最后都是她自己说出的,在我们下了山岭过了宿点,进入金城兰州稍事调整了一日,正准备千里迢迢奔赴京师之时,她突然开口道:“咱们稍微往陕南绕个道吧,我想去一趟定军山看看。”

练儿的根基就在那里,所以她这么说时,谁也没觉得有异,老爷子首肯道:“唔,算起来你也大半年没回去了吧,绕道去瞧一瞧,哪怕露个面也好,毕竟是寨主么……”

“嗯,义父说的是。”练儿点点头,然后转过来看向我,那目光里仿佛有些什么,这时候,自己才发现,事情好似有些不对。

然后,就听见她说:“到定军山后,你就好好留在寨中吧,此去京师,我与义父俩人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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