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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于桀骜的天性使然,练儿常有咄咄逼人之举,但这一套很少用在我身上。
只是这一次,却仿佛是来真的了。
无论是毫无掩饰的怒形于色,还是气势汹汹的语气,乃至于不由分说的桎梏和面颊边冰冷的短剑,都给人一种在逼供威胁的错觉,然而,相对这份气势,她却并没弄痛我,背上的患处和被桎梏的身体,都没有半点不适。
熟知对方脾气,所以最初的惊讶过去后,就索性彻底放松了由得她压,一只手垫在枕衾上寻了个惬意的姿势侧头伏好,微笑道:“练儿怎么如此确定我是被自己的剑所伤的呢?”
即使侧头说话,却也瞧不见身后的人,视线只能刚好触及那短剑,森森的剑身,血槽中依稀还残余了些黑红,不知属于何人。
这把剑已在不知不觉间沾染过了各种的血。
“还想蒙混过关么?你总爱这样!”比起自己的放松,反而更容易感觉到咫尺之内的情绪波动,即使看不见也很容易想象得出她柳眉一竖的模样:“你被何种利器重创,谁个用剑的行家识不出来?官兵们没那种兵器,寨中女兵更是我一手教出来的,里里外外用短剑的只得你一人,何况创面大小完全与这把剑一致,你少想顾左右而言其他!今日若不说清楚,就不放你起身!”
她说得愤然,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暗叹了一声大意,之前还想解释成普通的刀伤箭创,却竟然忘了练儿是个剑术大家,伤口是何种兵器所致怎么能轻易骗得过去,而她能得到这把遗失了的短剑更是令人意想不到,这把剑我自小不离身,她比谁都清楚,如今再要解释才真是麻烦。
可能的话,并不太想告知她事情的真相,倒不是为了那个捅刀子的人,以德报怨这种事自己是没那个觉悟的,只不过一来此事也算是彻底过去了,二来……那毕竟是她曾经最信任的人之一。
信任之心被辜负是什么滋味,自己再清楚不过,何况高傲如玉罗刹,那滋味还是能免则免吧。
只是眼下这般局面,却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如愿以偿。
脑中思绪繁乱,就难免陷入了片刻沉默,这沉默看在练儿眼中或者别有一番意味,令她不放心了,就更是压低了几分&身子,气道:“不准想,你定是在想如何哄我才好,可我如今已然不小,才不会再吃你那不老实地一套!”
这番气冲冲的话就在耳边上,虽然说得是气势十足,但呼吸触到肌肤有些痒痒的,反而令人想笑,我缩了缩肩,苦笑道:“不是哄,当时情况很复杂,甚至可以说乱七八糟的,练儿你总得容我整理一下头绪啊。”
“不必整理,你只是要告诉我名字就好。”耳边声音毫不迟疑道:“能够拿你的剑伤了你背心的人,那个名字,我想必是知道的!别想推卸,你若不愿意谁能得到这把剑?论身手定军山里谁也夺不了它,无论是官兵,还是,山寨中人!”
一直以来,常常在意料不到的时刻领教到练儿的聪慧,这次也是如此,我知她起了疑心,却未料到她已经想到这么透彻坚定,一句牙缝里蹦出的山寨中人,几乎可算是已经定了案,就等呈堂证供指出具体元凶而已。
事到如今,再想蒙混过去敷衍了事已经是不可能,只得叹息一声,轻声劝道:“练儿……唉,那是一个疯子,这伤是被一个疯子所致,当时我未能及时察觉她已魔障了,这才一时大意之下……无论怎样,事情已然过去,练儿,如今她死了,我活着,这便足够了,不是么?”
若那人未死,我绝没这么容易善罢甘休的,然而人死如灯灭,活人能拿死人奈何?即使挖出来碎尸万段,脏的也只是自己的手,污的也只是自己的名。
她死了,我却还活着,能回到练儿身边,便已经是我最后赢了。
自觉道理应该如此,可并非每个人都会这么想。
身后沉默了一阵,半晌,才有一声沉沉的:“老老实实对我说,就那么难吗?”
这话不由令心中一震!
她再大的脾气,再汹汹的气势,恐怕也不会如这般令我心中一震了,而事实上这一句说来没有半点气势,也没有半点脾气,反而,她的声音是低低的,低声中透着些许……沮丧。
“练儿?”这时才真正紧张起来,习惯了这名少女的天不怕地不怕,我可以坦然应付她的桀骜和霸道,却无法面对她情绪的……低落。
尤其这低落的情绪还是因自己而起。
正要不顾一切翻转身去看,半边身子却蓦地一沉,这种时刻她还是记得避开了那一处伤,将大部分重量移到了一侧的床上,留给一侧身体的只有虚虚覆住的温暖,没法回头,甚至没法转动头,因为有五指穿过发丝,手心似抚似搂,驻留在了上面。
肩胛处抵住的是练儿的下巴,而颈间是她的呼吸。
“我最不喜欢就是你这样。”明明那么近,头挨着头的距离,却无法瞧见表情,因为转不了头,她不愿意给我看到:“从小到大,你看似最好说话,总顺着我,其实最不愿示弱,我有什么都愿意告诉你,你却总有很多事不肯与我说清。”
“别的事情也就罢了,为何连谁伤你的都不愿意说明?明明都已经这样逼问了,难道我不应该知道么?”
“你可知这些时日我昼夜兼程,想方设法,到处打听那王嘉胤的下落,打听我那群部下的下落,全为了想要快些知道你的确切消息。”
“你可知之前我赶回定军山,见到山寨被毁,见到那堆新坟,还见到……见到一座刻有你姓名的墓,那种滋味,是生平第一次尝到,我说不来,却永远也忘不了……直到后来挖了那坟,里面没有你,只有这把短剑,才又高兴起来,见不到尸首,谁说你死了我都不信。”
“就算你如今不说,将来见了部下我也会一个个盘问,凭什么我不能知道真相?那人害你不算,也害得我难过着急,你偏不为我想,还要藏着掖着,什么人那么重要?你宁愿见我生气也不说,最是讨厌了……”
……在耳边响起的,一句句话语,看不见容颜,只能凭借感官去听,那声音有些闷,甚至有些发紧,低低的平铺直述的语气,只有偶尔才流露出其中蕴含的强烈情绪,习惯了她毫无掩饰的感情外露,如此一种说话的方式,反而令人忍不住心酸。
这不应该,这不应该是堂堂玉罗刹的说法方式,她可以桀骜不驯,可以喜怒无常,可以爱恨形于色毫不掩饰,但真不应该如现在这般,沮丧低落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不,或者错的是我自己才对,这一刻她本就不是那孤高于世的玉罗刹,甚至不是那风华绝代的练霓裳,只是练儿……
只是我的练儿……
发间的那只手还在,微微的摩挲用力,揉得发根有点生疼,但并不算什么,转不了头,就轻轻曲起那一侧的手臂,摸索着去触碰那一张俯首在颈边的面庞,练儿的睫毛有些微湿,她既不希望我看到,我便什么也不知道,只安慰般缓慢而反复的抚弄着那精致的耳廓。
房间中一片安静,这样的静谧保持了好一会儿,直到自己幽幽叹了口气打破了它,低声道:“抱歉,练儿,是我自以为是了……我常会多想,然后就犯自以为是的毛病,你说的对,你有权利知道真相……”
“哼,你知道就好。”身侧的人动了动,似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手离开了我的发间,却又覆上了背,在伤口附近逗留着,道:“想来你也是不知道自己被伤成什么样了,才要做那滥好人,总算现在知错了,否则我真想将这伤口撕开,让你记得当时的疼!”
背上顿时起了一阵凉意,虽然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但那半真半假的语气再配合练儿盛怒之下的脾气还真令人感觉毛毛的,自己咳了一声,发虚的转移话题道:“嗯,我认错,若练儿你想知道那人是谁,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她……”
“我又不想听了。”谁料话没说完就被蓦地一句打断,练儿收起短剑,气哼哼道:“谁稀罕你说,刚刚我是乍一发现,有些气急攻心,如今想想才不必非从你那儿打听,左右你也说那人已死,这便不急了,待到汇合了我那群部下,这件事我自然会搞个明白,哼。”
若换旁人,这便是所谓的性情多变喜怒无常了吧?好在是看她一点点长大的,所以自己只是怔了少顷,便旋即释然,笑着摇一摇头,心里明白这话题就此过去了。
放下了心事,就觉得背上有些泛冷,此刻倒有心情来尴尬衣衫不整了,正想催促练儿验伤上药,好快些事毕后起身着衣,却倏地觉得那本来只在患处附近逗留徘徊的触感,此刻却慢慢的越来越远,正往腰际而去。
“练儿,你做什么呢?”不由得着急起来,她抚伤口附近还好说,权当是大夫诊疗,可哪儿有伤在背上却往别处去的道理。
“你动什么动?我自然是在检查,别动。”那边倒是理直气壮得很,甚至光明正大的派上了另一只手,温热于腰腹之间的摩挲再鲜明不过,耳根有些发热,不动怎么可能?可刚刚才惹得她不开心,似乎又不好这时抗议,正在两难之间时,忽听得她道:“你真瘦得厉害。”
注意力不集中的关系,并没有听得很真,所以下意识发问了一声:“什么?”
“你真瘦得厉害。”于是那厢重复了一遍,这次练儿的声音并不消沉,也不激烈,淡淡的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不止是瘦了,还变了,知道当时为何要削你幅巾么?那时我在人群里看见你,那些人都跪着,就你站着,还定定看着我,我就知道是你,却又觉得一定不是你,几个月前分开时你还不是这样的,大病一场的人都不会憔悴得这么厉害,我就觉得一定是自己弄错了,你才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呃……真有那么严重?”得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就从枕衾上抬起首来摸了摸自己的脸,转头看她,虽然也意识到这段时间必然是消耗颇多,但自练儿口中听来,却不由得令人别有一番担忧,好吧,其实还是很在意她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的……
“很严重。”却见练儿毫不迟疑的点点头,道:“所以当时我就想,无论是谁害你变成这般模样,我一定会将其千刀万剐替你讨个公道!而且,今后也再不能留你一个人住什么地方,太不能令人放心了。”
刚因她前半句直白的讨公道而感动,又因那后半句老成的不放心而略感好笑,情绪起伏之间,不经意又听到身侧少女继续道:“说起来,以前你曾经问过我,是否愿意从此只属于彼此,那时候我觉得有些怪怪的,可这次路上却已经想明白了。”
一惊抬头,视线对上,那双眸子明亮清澈,炯炯有神,她神色镇定,仿佛闲话家常:“我永不会留你一人,而你若死了,这世间我也再不会如这般去亲近第二个人,既然如此,那其实只属于你的也无妨。”
她顿了一顿,又不放心般的补充道:“但是说好了哦,你也要只属于我的,这样才算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