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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移影动暮千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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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掌门只觉自苏玉陵言语之中泼来一阵霜雪,面上似被冰封冻合一般,寒冽无比。忽听得沉沉一道叹息,一直未曾说过话的峨眉掌门方友直开口说道:“阮盟主,继续比武原本在情在理,但当下真正折中之法,根本无须将她关禁。她已晕厥,只要派几人在旁看着她便是。金湖主其实说得不错,众目睽睽,她无处可遁。”

阮千隐微微一愣,点头问道:“那若是她真杀了咱们二百条人命呢?还不值一关?”

方友直正色道:“若有实罪,其情虽可悯,其行仍不可恕。但此事盘根错节,还需询谋谘度,从长计议。咎其真正罪魁,一并‘裁以武林之道’!”

听他一字一顿,且引自己之言,阮千隐目光一冷:“你说什么?”

方友直轻轻一笑:“老夫的意思,下彀设计者,执剑杀戮者,皆一并裁以武林之道,谁也脱不了罪。盟主哪里听不懂?”

“友直兄!”站在他身旁的点苍派掌门陈居台一听,忙悄声道,“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无论如何,这种时候都应三思而行!”他与方友直素交甚密,眼下见阮千隐面容始现狠戾,自当提醒。他二人其实为人持重,自一开始听到索桥出事之后,便知内有蹊跷,但恐言多必失,故而一直缄口不言。不想此刻竟见方友直出言驳议,虽知他心性耿介,定已忍耐许久,可凭阮千隐的性子和武功,不防祸于先,事后会发生什么谁能料想?

见方友直不语,面色凛然,陈居台想了想,又道:“没见刚才周客青吗?裁以武林之道,本就是笑话之谈。公道在哪里?只在武林初辟之际。这郡主姑娘寻仇应当不会有假了,但也不能鲁莽认定她说的其它就是真。说阮盟主利用咱们各派对付她,不过……不过是想为她自己匀罪开脱,我们又岂能颠倒是非!”

方友直听他几句话渐渐提声,摆明说给阮千隐听,心微微寒,良久一笑:“好,我方友直颠倒是非,乃小人贼道行径,与各位不相为谋,告辞!”说罢抖袖一拱手,便要往丘台下去。

陈居台伸手牵住了他衣摆:“这郡主杀人是一定的了,终是要抓了她。当下协手阮千隐动上几招,哪里不一样?又有何难?江湖上步步荆棘,站错了道,百害而无一利!”话虽小声,面色却极为正肃。

方友直看着他,面上肌肉一动,忽的扫视周围,伸手一把抽过苏玉陵手中长剑,嗤啦一声将自己衣摆割裂,掷剑而去。

听得“哐当”声响,苏玉陵只觉脑中一震。见那陈居台手拿那块布料呆怔而立,显然也诧愕不已,不禁慨叹。知交难结易散,志向一念不合,瞬间便可簸扬作两地!虽然自己从来不是什么侠义道,那陈居台所言亦非虚,但此刻见方友直割袍断义,宁洁身守滞,耻胁肩合流,景仰之心仍油然而生。

阮千隐望了望方友直背影,哈哈一笑,看向苏玉陵道:“好家伙!那就先不劳烦各位了!”说着飞身一掠,右手抖起一道亮光,往苏玉陵颈后抓去。

苏玉陵已全然不在意,只坐抱着晕迷的朱绵栊,替她擦去口边的血渍。

猛听得耳旁两掌相碰,余光见一抹淡影拦了阮千隐,苏玉陵转头去看,心情却不若当初华山脚下又惊又喜,道:“施前辈,我无力护她,却也不能累你们枉受伤损,此刻不值和他一拼!”

且说阮千隐出手之际自然料到有人上来制止,故而虽是主动抓向苏玉陵去,却早已力满腕间以备应招。待得看清来人是施无香后,原想稍稍减力,却在碰触间感到掌劲浑厚,不禁暗暗一惊:“多年前见识过你乐道门精妙剑法,不曾想内力也这般厉害!哈哈,妙哉!妙哉!”

施无香不笑不怒,变掌为擒,方可渐渐收起内力,蓦地抽手一退,连忙跃至苏玉陵二人身旁。见了朱绵栊沉睡般的模样,微微叹道:“她让你那么说的?”

苏玉陵摇摇头道:“不,我也不愿你们受累。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她的病也治好了不是吗?”

施无香淡淡一笑:“傻孩子。”

苏玉陵一听,心中又暖又酸,忍不住流下泪来。

只安静片刻,又听得身后袍袖声近,施无香侧脸清喝一声:“盟主不要欺人太甚!”伸手替苏玉陵擦了擦眼泪,道,“你们下去。”

苏玉陵别无他法,阮千隐势在必得,根本不会让事情等到其他掌门上山来议,侍卫也不可能在此刻出现。低头一亲朱绵栊额头,说道:“与其就擒,不如死战,战未必死。我不听你的了!”

施无香一笑,目中仿佛露出细柔的光采。站起身来,复迎阮千隐去。

阮千隐指着她冷冷道:“你们的人一起上,别想浪费时间,也休用车轮战困我!”说时见苏玉陵抱了朱绵栊站了起来,而通玄道长已纵身去拦,忽的心念一动,喊道,“通玄道长!鼠辈之流,不劳尊驾,交给敝派愚徒便是!峰秀,下来!”

张峰秀一直提心旁观,听见叫声不由得眼皮跳突,取出怀中以纸包好的小小物事,脚尖一点便往苏玉陵二人跃去。

“得罪了!”声落招发,他右手一双判官笔,左手并指成掌,一齐急袭苏玉陵身前。见她仍抱着朱绵栊,只手以剑相挡,叫道,“放下她!”

苏玉陵目中一赤:“不放!”游身滑步,斜刺扑出,一招“凤止阿房”回指他去。

这般艰难递了几招,忽的两道身影齐齐落至一旁,正是陆拾寒和祝眠书。祝眠书玉笛架开张峰秀两笔,朝苏玉陵道:“你带她下去,这人咱俩对付!”

苏玉陵刚想点头,忽听得那头正与施无香进招的阮千隐叫道:

“峰秀,干什么老用掌劈!昆仑擒拿白学的么!”他见张峰秀出手猛辣,本十分满意,可近十招过去,左手反反复复便是上下劈掌,道他不懂变通,心中又要起疑,“别和这小子打,去拿小郡主!”

“是!师父!”

张峰秀应了一声,知道阮千隐探窥一旁,不敢轻忽。左手一动,却仍不是张爪擒拿,只变掌为拳。行去苏玉陵时双脚走两仪连环步,乃其中“二仙传道”步法。这“二仙传道”本是武林中极普通步法,不甚稀奇。苏玉陵瞧着,却是眉心一皱:二仙传道……何事要暗中配合?

不及多思,将朱绵栊交给陆拾寒后,苏玉陵便纵身重新接招。一手仍以剑挡他判官笔,另一手则出掌击拳。陡然身子一转,与张峰秀面背交换。见他又再次出起掌来,果真发现他食、中二指间夹藏一物,便伸指去探。想他现在背对着阮千隐,也不可能招招入了阮千隐的眼,口中便道:“盟主神气什么!昆仑擒拿也不过尔尔!”触手纸中之物状如丹丸,才恍然一了。不是“雪豹补心丸”这样的珍稀之物,何犯他在严师眼皮底下费此周折?阮千隐一声威吓,反倒给了自己提醒,否则任凭心思再玲珑,也瞧不出他这番苦心。

原来这颗补心丸正是之前阮千隐在阁上给张峰秀服食的那颗。心里装一个人,便总想着把好的东西留给她。他也清楚此回阮千隐让自己出手,已是十分严厉的试探。不然要从苏玉陵手中夺过朱绵栊,通玄道长难道不比自己更有胜算?

二人又进一招。见张峰秀面上那抹会心笑意一收,苏玉陵目中的感激也转瞬即逝。是了,都为了一人,又何须言谢!

张峰秀两手一空,便双笔一分,一式“新亭对泣”左笔斜飞点“下脘”,右笔一滑点“少海”,这两处乃是人身至害,他运足内力,笔尖发出嗤嗤声响。苏玉陵举剑一勾,一式“旌麾南指”奇诡辛辣,见隙即攻他腋下。待他双笔欲到,左臂疾伸,忽抓向他曲池穴去。

阮千隐见她这一抓手法颇妙,此穴位既出乎张峰秀意料,且她手臂这一抬,又恰好避开了对方笔尖,擒拿功夫果真不俗。张峰秀倏地矮身一闪,判官笔横里打出,击向苏玉陵腰腹。苏玉陵避过,张峰秀则猱进鸷击,猛追数丈。见二人复十招过去,且招招猛打,他心中一畅,叫道:“打得好!”

施无香忍不住皱眉道:“你昆仑派门规严恪,自当别论。可如你这般苛察为明,未免叫人寒心。哪个弟子没点年少心事?自己徒儿品性,你还不清楚么!”口中说着,手上自不停当。

阮千隐双目一瞪,将朱绵栊骂了一通,又转而喝道:“少废话!听到没有?你们的人一起上来!若是我先让各位掌门出手,可不成了欺负你一介女子?”他此话倒并无蔑然之意,反是觉得施无香功夫不虚,斗罢不以炷香来计。而对方一行人里,应以凌寂天功夫为甚,自己只要与他斗一场,双方一鼓即定。狂傲如他,一对一自然不会把战败算在计划之中。他原本觉得云迈和凌寂天二人元气已伤耗不少,自己若是为争盟主之位与云迈相斗,未免不够酣畅公正,但此刻关乎能否捉了朱绵栊,自然希望凌寂天筋弛骨缓、越倦怠越好,又岂能给他更多时间培元蓄气?

施无香知他想速决,更不搭理,继续与他缠斗。忽听得他又狂笑了起来,余光一瞥,只见苏玉陵一个踉跄,蓦地摔倒在地,那张峰秀一杆判官笔已直指她身前,虽非正中心口,却几近肺叶。

“玉陵!”祝眠书和陆拾寒二人之前因见朱绵栊脉象散乱,怕是阮千隐那几声大笑将此地唯一不会武功的她五内震伤,正给她摊送真气。此刻见苏玉陵被张峰秀点中了穴,脱手不得不禁叫出了声。他们叫唤一落,便见朱绵栊昏迷中吐出一口鲜血,竟又半醒过来。

“玉陵她怎么了……”朱绵栊眼睁一线,问道。

“峰秀徒儿!止手罢了!”阮千隐终见凌寂天、薛半儒和白霜衣跃来相救,后边则是温墨池和白少葱二人。另一头柯曲水、宫流觞、杜世康和薛冷心也一道飞至,不由得哈哈笑道,“施无香,停手吧!还有什么鼠辈徒弟、爪子朋友不如都一起上来!咱们好好一战!”

温墨池见了苏玉陵麻滞在地,忙抢身而上,替她解了穴道。见她双手支地起身,便想去扶她,手到她身边顿了一顿,终是将她抱了起来。

男子胸膛宽厚,体息温热,苏玉陵的确感到一刹那的安心,却也只是一刹那,伸手一抵他肩膀:“放我下来,墨池……”

温墨池心中哀戚,静静站着,垂眼看着怀中之人:“何苦呢?”

苏玉陵淡淡笑了笑,脱了他身,走到朱绵栊身旁,一见她睁眼看着自己,心内便满足起来,就觉得一切都不枉了,又哪里来的“何苦呢”。其实和张峰秀交手之际,便知这回不过是冲着受伤去罢了。原本一路上山已筋疲力尽,之前与赵风举一斗又几乎拚命而上,张峰秀与他却只是点到即止,自己体力如何能与之相衡。只是想到若能为了她好,再斗一场有何不可?皮肉之伤于习武之人,咬一咬牙总能过去。

朱绵栊缓缓抬起手来,去触碰苏玉陵的脸庞:“你不要担心,我再睡会儿,我就是听到了你的名字……”说着说着,气息一弱,又闭起眼来。

众人心忧。祝眠书小声道:“玉陵,要怎么办?此地怎么给她好好疗伤?”

苏玉陵望了望阮千隐,见他虽与凌寂天几人对峙而立,眼神却不时往这边瞟,身子挪了挪,悄悄给朱绵栊服下补心丸,道:“一时半会儿也许醒不了,却也不必疗伤了。”

陆拾寒说道:“算来此刻魏掌门他们应已到黄龙井,只是不知这另一半的时间这儿要怎么过……唉,盼他们能早点回来,我想魏掌门高风峻节,知道事情原委后,总不至于也如这些掌门一般,容允得下阮千隐这般行径。”

祝眠书道:“拾寒那可不对啦,我看他们才不会轻易与阮千隐破脸,嘴上说说,却还是向咱们讨命。”

正说时,忽见白少葱纵向这头。苏玉陵见她到了自己身旁,眼睛并不瞧自己,双唇微动却似有话,问道:“怎么了少葱?”

白少葱摇了摇头,将目光落到她脸上,见她面露疑惑,回头瞧了眼薛半儒几人,道:“是……是薛伯伯让我来告诉你们,千万不要逞血气之勇,他们……他们有办法的。”

苏玉陵一笑:“谢谢少葱。”虽这般说着,却也不知此刻除了拼斗还有什么法子。

白少葱点了点头,望了眼偎睡在苏玉陵身前的朱绵栊,又离开众人。

且说众掌门见了薛半儒和白霜衣,道是意料之内,可另一位长袍客又不知是哪里人物?瞧他飞身落地的姿态,功力可在薛、白二人之上。正想时,只听那人笑道:“各位多年不见,当真不认得区区在下了?”

一句问话语调平和冲淡,中气却又充沛十足。众人听出声音,一下皆感惊诧,何曾想竟是五年前败失盟主之位的凌寂天?今日怎的忽然出现在此?若说重争盟主之位,倒难叫人相信。当年他言退之时,分明无一丝恋栈之意,这五年中也的确未曾在江湖上露过行藏,此刻从他脸上更瞧不出任何寻衅之色。且他又不曾与薛半儒等人交好,无须为其帮场。难道闲到无事来替那女子主持公道不成?

阮千隐见他虽有意示强,仔细瞧却并不难看出他印堂隐泛黑雾,心下甚喜,抱拳道:“凌兄旷别经年,想煞老弟也。今能再见,幸何如之!”几句客套倒也不算太假,虽对他的到来感到麻烦,却也不失老友相见的快意。原以为只有冒犯到那定王妃,这位武功和胆魄都曾在自己之上的对手才会现身。而如今只是这小郡主,便能让对方不辞迢递行这一遭。自己从来只道云迈痴,却不想更有痴胜云迈者,可叹。

那通玄道长见凌寂天弊衣芒履,下摆处还有枯焦痕迹,心中奇怪,问道:“那不知凌居士仆仆风尘,此来为何呢?”

凌寂天一笑,道:“多管闲事。”

不论弟子有否死在朱绵栊手上,这通玄道长早对她和云迈记恨在心,怕就怕这“多管闲事”四字,不禁冷笑道:“多管闲事?那恶女没杀人,贫道就此罢手;杀了,贫道便要问罪到底!如此简单的一桩事,还劳阁下来管么?”

凌寂天微微一怔,眼神扫向他去:“多管闲事说的是道长你,我凌寂天想管就管,还需阁下来问么?”他本不是此意,却见对方言语冲人,不由得心下微怒。想他虽多年不问江湖事,却也容不得他人无礼。

忽听阮千隐道:“好啊,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凌兄既来主持公道,那便说说,这事哪里不平,又该当如何处理?老弟洗耳恭听便是。”

凌寂天淡淡道:“凌某无盟主厚颜,又岂敢自许主持公道?”

阮千隐摆了摆手,说道:“今日出此大事,原是始料未及,不巧还与阮某有关。本想避嫌,正盼着能有一人德威并重俯问此事,正值凌兄复出武林,又余威不减,将事情交给你再好不过,你又何须过谦呢?”说着说着,又笑了笑,“除非,凌兄与那小郡主有什么渊源,否则还怕袒护了她不成?”

凌寂天一听,眯了眯眼:“凌某本就无欺瞒各位之意,这位小郡主正是故人之女。如今见她身陷困地,便想插一个手,故而义正言辞的话在下亦不会多说!不过你们可听清楚了,在其他掌门回来之前,你们也休想动她。若因此冒犯冲撞了各位,哼,那就如盟主所言,当是袒护了她罢!”

如今朱绵栊晕迷,他这番话说出反而少了些顾虑。只见通玄道长与司徒柏相觑一眼,唇角浮起暗昧不明的笑意。那通玄道长说道:“想必凌居士与那位定王爷情如手足,否则,又不是自己之女,何须这般上心?”

凌寂天见他故意反着说话,走到他面前道:“故人若是定王府王妃,那又怎样?”他不妄称公道,却也不愿将些私事提起。只是见着有些人不怀好意的言笑,想自己待容静商清清白白,又何须刻意回避?

通玄道长沉声道:“那就是了,此事天管得,地管得,在场所有人都管得,就你管不得。”走了一个云迈,又岂能来另一个“云迈”!

凌寂天摇头笑道:“为何管不得?便是一面之交的朋友,若其儿女陷难,也当出手相助。”说着环视一圈周围,忽然厉声道,“在场所有人都能管那是不错,只是看这情状,怕是都没有这个胆!”

丘台之下的各派掌门中,对此事或觉无须过问,或觉不便过问,再有的,便是不敢过问。一听他此言,心中惮畏阮千隐的人,都不自觉面起惭色。

通玄道长瞧他决然模样,想了一想,笑道:“那臭丫头刚才说贫道嘴碎,贫道本来好生冤枉,不过此刻倒是真想碎上一句。她那位母妃可是真有套媚人功夫啊,怕就是个朝三暮四、杨花心性的主儿,否则岂能让凌居士你和云掌门二位都这般惦记着她,连她和‘别个男子’生的女儿,都值得如此庇护!”他早就想逞个口舌之快,以减心中愤恨。此刻正好无须忌怕凌寂天动怒,知道阮千隐也正盼着对方出手,若再不速速动手两方战毕,这事情可就愈难善罢。

见他口上轻薄,手脚却已蓄势蕴力戒备,凌寂天只是淡淡一笑,并无怒色。

众人皆微微一愣。阮千隐耳听此处动静,目光又眄伺一眼几丈之外的苏玉陵众人,见他们静围在一起倒是安分。可凌寂天始终不为所动,便有些不耐了。暗忖小会儿,走至前端背手说道:“其实凌兄,此事若只是阮某与小郡主的私怨,你说放人那便放人,卖老友一个面子也没什么不行。可如今事关这么多门派,阮某也做不了主啊!”

凌寂天道:“说得好听,你既做不了主,又何以自说自话将她关起来?”

阮千隐笑道:“这分明已经在场各位的同意,怎么是我自说自话?”又道,“凌兄刚才若是没听到,老弟我可再问上一遍。”

他二人说话时,施无香双目徐察,却见周客青面上忽露不服之色,尔后又和枯月先生相视一眼,心中颇觉奇怪。细观之下又发现各掌门的目光皆凝注在阮千隐身后,不禁一惕:莫非他正以手势暗示他们列阵动手?心内担忧,可当下只能不动声色,否则一被对方察觉,便有可能猛遭突袭!正欲想办法示意凌寂天,却见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已捏起气诀,聚精凝神,指尖渐冒缕缕白雾。

“还有,凌兄,”阮千隐又走近些许,接道,“如果——”却是这再启口的瞬间,忽见凌寂天双臂骤然一张,如风着鬼体,瞬间移至自己面前,左掌快而劲猛地直击过来!双目一睁,这回才真叫始料未及,只觉身前罡风厚重如山,呼呼贯耳。仓惶间双手撑圆亦推了出去。只是自己聚气在后,无论如何也难抵对方这饱含真力的一掌,身子不断地往后退!

众人这一惊非小,谁也算不到凌寂天会突然出招。阮千隐更是大骇,只觉体内真气流转,到了腹前却又似被堵住,一时竟使将不出,才知任脉受阻,以致喉间腥甜难化,一口血便冲到了口中。定了定神,硬生生又将它咽了下去。他本以为通玄道长那般出言不敬,凌寂天都未被激怒,怕是决意要缓兵到底、誓不主动出手。如此只待自己靠近对方数步、假意与他说话之际,示令身后各掌门分列对付施无香三人,紧接着凝气给他以致命一掌,却万想不到竟在这一瞬间反被他占了先机!

殊不知凌寂天虽披发入山多年,然眼耳之锐仍不是他人可比,施无香已警觉非常,却也比他晚一步捕察对面各人异动。彼时他若不先发制人,便有性命之危。他原本觉得与阮千隐独斗可说是胜算微茫,是以这一掌也几乎拚尽他十分力气,只道一线转机,尽悬于斯,阮千隐若受伤,两方变得势均力敌也未可知。

昆仑派弟子眼见情形有变,二十人一拥而上。阮千隐一时胸中疼痛难当,火辣如浪翻,趁此刻被弟子围挡着,即刻悄悄运气数转,略感舒畅宁定,但心知要重新打通任脉,需通玉堂、紫宫、华盖各穴,料想也非一时,这疼痛只得极力忍耐和掩饰了!

“师父不是还有补心——”

“师弟!”张峰秀忽的轻声打断那名弟子说话,又对阮千隐道,“师父没事就好!”

阮千隐朝他点点头,接着便走向凌寂天,冷笑道:“凌兄,十数年来不论明攻暗袭,未有沾阮某襟袖者。如今看,这武林人物到底还数你我二人!既然如此,阮某也不跟你客气,请罢!”说着一挑下摆,已成备战之势,姿度峻迈,竟似瞧不出吃过一掌。

凌寂天侧脸往后一看,说道:“薛掌门、白掌门、施掌门,请护着小郡主,凌某谢过。”

三人一凛。阮千隐哈哈笑道:“你就是小瞧我,也不能小瞧我身旁各位掌门啊!”

薛半儒道:“是啊凌兄,寡不敌众,请容我三人在旁掠阵!”又轻声道,“让四弟和三妹先应付各掌门一段时间,在下与你来对战他,他如今有伤在身,想必斗不长久,到时那些掌门定也会随之停手的!”

阮千隐耳朵一动,哼道:“由得你们选么!”说罢大叫一声,已纵身跃至凌寂天面前。果然通玄道长、司徒柏和周客青三人也紧接着分别向薛半儒、白霜衣和施无香袭来。

施无香眼见周客青对阵自己,才明了他之前那一抹不服之色何来,笑了笑,右掌半弧一划,便向他搂头抓去。见对方使出“九节缠拿”欲擒自己手臂,便也沉肩坠肘反手一绕。挫身翻掌,两手外按内旋、外旋内按,极拿筋错节之能事。连环拆得数招,施无香忽伸食中二指扣拿周客青腕背“外关穴”,另一手反手擒钩,抓向他的指节,将他掌一翻,疾点他腕后“内关穴”,不愿下手过重,又微偏手指,转戳为拿,捏在了他穴道之旁,说道:“施某功夫疏浅,实不足屈就周少侠动手——来!”

只听得轻轻咯的一声,周客青心下微惊,却并未感到多少疼痛,面上一红,不禁起了愧色。右臂被紧紧抓着,一步步随对方疾风般地移至薛半儒那头。

“二哥,周掌门要跟你切磋,交给你了!”施无香说着,随即目光瞟向正与薛半儒交手的通玄道长身上,一个侧身便抓向他去。

通玄道长鼻端忽的吸入一缕冷香,皱了皱眉,拂尘猛挥,荡开她的掌力与女子馨风。见她双掌往自己脸畔疾展,出手老辣,笑道:“施掌门与贫道有何私怨么?掌间怎的一股戾气?”

施无香淡淡一哼,并不理他,双手循序递上,端的是凌厉异常,藏“分筋错骨”许多精妙招数,随时化掌为指,化指为拿。而通玄道长麈尾在手,展开他玄门拂法,攻守严密,二人一时自不分上下。

苏玉陵这头自然都不敢轻举妄动。陆拾寒看了看薛冷心,忽朝苏玉陵道:“那张山地图若无讹误,出了玉皇门,下山道约七里处的左边山壁,奇石攒拥、林木丛聚,内有一幽洞,让冷心带着栊儿妹妹去那儿,他们追不上找不到人,又能怎样?”

苏玉陵心道这也不失为权宜之计,只是见枯月等其余掌门并未出手,暗一思忖,说道:“不过我们一动,他们势必马上要来阻拦,昆仑派那些弟子也一直盯着咱们,不意还有那吕善扬,我们几个如何挡得住?冷心脚程再快,也得有机会跑才是。”顿了顿,“我们去相助师父他们,引那些掌门扎作一堆打。借重师父三人的武功,对付起他们来该容易些。冷心便趁那空隙带着栊儿走,只凭那些弟子的轻功,才真追不上。”

几人说定,正欲动手。忽听柯曲水轻声道:“等等,瞧那枯月是不是要出手了?”

众人目光一转,果见枯月一式“鹡鸰在原”已跃至周客青和薛半儒的斗阵之中:“周兄弟,老朽来助你!”

这枯月其实城府颇深,他先前见阮千隐中了一掌,便对他和凌寂天二人的这场胜负不敢妄下定论,是以决定观势而动,此刻见阮千隐非但无一丝弱迹,反占凌寂天上风,又正当周客青手上渐渐不敌,便抛了踟蹰,上阵相助。

但阮千隐更是巨滑之人,早料透各人心思,故而之前忍腥咽血,此刻又硬行猛打,心知不得泄一丝弱。然而毕竟任脉未通,克制真气攻敌,体内愈发不适,慢慢又与凌寂天打成了平手,暗想道:他功力又胜往昔一筹,今日若要赢他,真须全力从事。所幸自己在昆仑也未曾懈怠,内功深得高原精魂,也极少泄露一些新招路数,当下尚能应付好一阵。想着想着,他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手上持续出掌,但掌势已不若之前那般刀劈斧削,渐轻渐飘渐缓,对方双手招式尤为猛烈之时,甚至斜身避让。

凌寂天见状,心道他终是长斗不支,当即急攻数掌,果见对方又一侧身而躲。得此余暇,待劈到第五掌时,便一声呼喝,手上又凝一层内力,迅捷地迎了上去。只是双方还未相交,忽见阮千隐两手一垂成“抱元守一”之势,竟放空胸前不避不让。狐疑之下,心中一明,顿想收手!但这招本欲取他半条性命,内劲已浑然于掌,克抑不能,若是硬收回来反伤自己,啪的一声,手便直直击在了对方身前。

当此俄顷之际,阮千隐自己行气于内,经气海、石门各穴,又得对方运劲于外,冲之前华盖、玉堂、建里等,两股内力,猛然相会冲击于腹部的神厥要穴。不过须臾时间,便觉气机通畅,一气贯串,几处被封闭的大穴已经解开。他任脉一通,深深吸一口气,登时精神大振,大笑了几声,砰砰砰三掌已连环劈出。

凌寂天给他陡然转势,一下只得勉力守御,心中又惊又恼,却也暗称他狂狡敢为:如此短的时间内他若不能把握住时机入定运功,非但打不通穴道,甚至有闭气断脉之危!

二人这时隔多年的一斗,仍是武林顶尖较量。今日大会当世好手皆在,一时纷纷看得入神,也不知盼谁输谁赢了。

余下四位掌门观战少时,忽而卢信安和三清教吴难平互望一眼,亦加入斗争中去,分别助司徒柏和通玄道长对付白霜衣及施无香。

见当下除阮千隐和凌寂天之外,皆是二对一相斗,祝眠书略一沉吟,说道:“如此看他们是想先将薛前辈他们打下,就不愁对付不了咱们几个小辈。再好不过,我们这就过去相助!”

因见那头温墨池和白少葱已纵身掠阵白霜衣,柯曲水忙一拉宫流觞,道:“我们两个帮薛前辈!走!”说着看了几人一眼,先一步跃身而上。

苏玉陵微叹道:“曲水定未想过会有与自己师父刀剑相向的一天。”

祝眠书想了想,道:“那我和世康对卢掌门手下留情便是,不过……也得有手下留情的机会啊!”又朝苏玉陵道,“你们伺机而动,毕竟还有陈居台和陈若岸两位,小心了!”说着与杜世康两道身影窜入施无香的斗战之中。

苏玉陵将目光投至二陈身上。只见那陈居台朝静立在旁的陈若岸转头去,道:“陈掌门这是?”

“我?”陈若岸笑了笑,“若不与战会如何?”

陈居台看着他,道:“这就得问阮盟主了。”说着抱了抱拳,“好自为之。”目光漫扫,见薛半儒杀得兴起,宫流觞又带刀在手,功夫高出同辈许多,枯月和周客青二人在招式上难免有些捉襟见肘,想了想,终上前助阵。

苏玉陵和陆拾寒屏息凝神,欲待四场搏持愈发激烈,将各掌门,尤其是阮千隐缠得无法轻易抽身之际,便要行动。只见此刻阮千隐一个“卸磨杀驴”腿法急扫,同时骈指如戈,倏地点去凌寂天面门。凌寂天脚下一式“封泥驱蟾”,移形换位迅速闪开。便这当口,阮千隐第二第三招又连接攻去,势头有如长江大浪,滚滚而上。凌寂天反手一指,戳向他额角“印堂穴”。这一招对攻指法,以牙还牙,大胆狠毒,阮千隐心头也不禁一震。二人出手皆何等迅疾,雷惊电绕,愈到后来愈无法分辩招数,唯见青、灰两条影子在暮色中忽南忽北地变幻,缭眼无伦。

激斗中,忽听阮千隐大声叫道:“陈掌门,今日那女子前来生事,大肆捏造事实诬诋尊师,你身为他嫡传弟子,怎的无动于衷!”

陈若岸望着那团影子,按剑须臾,说道:“盟主放心,师门之新仇旧恨,皆一并报了。”说完将剑一拔,纵身直指朱绵栊这端。

苏玉陵心中生怒,执剑起身。陆拾寒止道:“你还能动手么!我来!”

“不,只此机会,我有话要跟他说!”苏玉陵道,静了静,忽而又淡淡一笑,从自己怀中拿出两个小小瓷瓶,又从朱绵栊袖袋内拿了匿华佗研制的紫芝丸,换了之后,便迎陈若岸去。

只见陈若岸右手捏了剑诀,左手使剑,当锋刺出,使的正是他华山“万象森罗”剑法,剑性刚棱袤远,果是名家正统。虽与苏玉陵还距两丈,却势夹劲风,又狠又准,剑尖凛风已将她耳畔长发飘起。

苏玉陵见来势汹汹,长剑一摆,向上横格。两剑一交,只觉猛劲自剑柄滚滚而至,不容得有丝毫思索余暇,提手上撩,挥剑反削,削去对方肩头。施无香的剑法是她自创,不免带了她性情中僻幽冷厉一面,兼之女子心思本奇丽难测,自己所练虽未臻上乘,但总能对付几招,便想着渐渐将他引至远处。

这玉皇顶天然土丘甚为宽阔,待得离阮千隐和凌寂天约摸七八丈开外,苏玉陵便欲说话,却听陈若岸道:“住口!”他顿了顿,又沉声道,“苏姑娘,你听着,我陈若岸不是黑白不分之人,也不是协私行短之人!今日所闻所见,我知道再无理由不去相信十一年前的事情。‘罪己书’是真是假已不重要,我师父生前不敢说的话,死后若能以此说出,对他,对华山派,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恕陈某也不是个硬气之人,此时此景仍无法作对阮千隐,且等魏掌门回来,在下自会将它交出。你要知道,当下这大会之上,根本没人做得了主!”

苏玉陵微一咬牙,并不是怪他,只是想到朱绵栊苦撑至此,心中无限酸楚。

二人又过了几招。陈若岸接着道:“陈某不敢说自己恩怨分明,但我不愿下山去,正是因为不想让索桥之事扰我做此决定。愿不愿拿出罪己书,无关于我同门的性命安在与否!”又凛声道,“但一点请苏姑娘务必清楚,罪己书之后,我师父与郡主的恩怨两消。而索桥之事——我同门若真死在了她手下,必当另行清算!”

苏玉陵微微一愣,心中忽起赞佩:“好!”

未几,两人又慢慢打回丘台中间,苏玉陵心知斗下去自己定要不支,但陈若岸让招若是过分明显,于大事无益。想了想,正要将他引至略处优势的施无香、祝眠书和杜世康的斗阵中去,却蓦听得鸣镝似的轻响,顺着声音目光一瞥,竟见一枝袖箭直直往凌寂天和阮千隐那头飞射!心中大惊,身速不抵剑速,便从与陈若岸的对招中收回宝剑,猛然朝那枝袖箭扔去!

“叮”的一声,大约离凌、阮二人三丈之处,两物相碰,袖箭被打了下来。只是二人斗得酣烈,并未听见这道叮响。惊疑之间,又从同一方向飞去一枝,苏玉陵手上无物,便自腰间抽出匕首再次掷了过去,只是心中愈加发寒。如此下去,挡得了一枝两枝,如何再挡第三枝!自己这方皆在打斗,拾寒须顾着冷心和栊儿,根本无人接应!连忙叫道:“凌前辈小心,有人放冷箭!阮老贼,还不快停手!这箭可能是放给你的!”她话音一落,果见二人打斗的身影渐渐缓了下来,而那端张峰秀听到叫喊,亦忙带着昆仑弟子往这头跑来。却又猛听得呜呜一声,大骇,见这回竟是两枝齐发,张峰秀众人根本不及赶来相挡!下意识一步“鹤鸣九皋”,纵身翻了过去。

却在这时忽觉眼前一花,一道碧色纤影扑将过来,随之身子便被狠狠磕在了地上。

“你不要命啦?箭上有毒怎么办!”白少葱自她身上离开,将她扶起,道。之前见苏玉陵挡箭,因自己斗阵离她较近,便迅速从中抽身,急急止住了她。

苏玉陵定了定神,见对方肩头原本碧净的衣料上晕染鲜红,伸手轻轻一触:“少葱……你受伤了?”

白少葱眼眶一红,心中有些酸,有些恼:“是你的血啊!”

苏玉陵怔了怔,垂眼一望,才发觉自己右肩竟被血液浸湿了一片。原来刚才在打第一枝袖箭时,她的猛然收手,却让陈若岸不及抽剑,那一剑便划在了她肩头。只是因暗箭之事自己正处大惊大骇之际,心系凌寂天安危,一时竟而忘了疼痛,这会儿渐复感知,始觉晕眩。正此时,忽听得凌寂天一声低叫,心中一紧,循声而望,却见他咬牙忍痛、以手捂脚,竟半倒在地!

凌寂天一把拔出脚腕上那枝袖箭,抬眼看向阮千隐,道:“也罢!方才凌某暗攻在先,此刻到你突袭。五十步一百步,凌某无话可说!”

之前苏玉陵未挡住的那两枝暗箭,自然继续飞射向前,交手之势本已缓下的凌、阮二人,不比在激斗中,总算避开了危险。却未料阮千隐又一大胆之举,竟反身一跃以绝顶轻功追上一枝袖箭用手拿住,旋即使上内力往凌寂天下盘掷去!这一招突如其来,凌寂天纵然反应极快已经上跃,却仍旧被打中了脚腕。

只是无人清楚这些袖箭究竟发自何人之手。苏玉陵暗暗四顾周围,见这时几处打斗皆渐渐地平息下来。细细一看,忽然一惊,那赵风举不知何时早不在了丘台之上!若是如此,倒是一想便透。她之前脑中浮起之人即是吕善扬:原本目标就只是凌寂天和阮千隐二人,袖箭无眼,打中凌寂天,栊儿便可能落到他们手里;打中阮千隐,则少了一个与他争夺盟主之位的强劲对手。无论如何,皆是卞庄刺虎,给他得个渔翁之利。只是,之后发觉袖箭飞来的方向并非是九宫教那儿,而吕善扬也一直静静站在原处未有移位过,心中又不解起来。此刻记起那赵风举,想他受了吕善扬指使,躲在暗处放几枝袖箭应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见阮千隐面色沉凝,慢慢走至另一枝落地的袖箭面前,捡起它看了良久,哼道:“敢在本盟眼皮子底下行暗算之事,当真好本事啊!且待我将它带了回去,何种铁质、何种流苏、何种毒性,查个一清二楚,大鬼小鬼,皆一并灭了!”说着将箭塞入自己怀中,又转身朝凌寂天看去,道,“凌兄中箭,阮某爱莫能助,还是早些下去逼毒疗伤为妙!”这一箭非但有毒,还打在他的脚上,他若要再斗已决计不可能。得意大笑了几声,便要去朱绵栊那头亲自擒她。

“站住!”只听凌寂天冷冷喝道,“武林中人,还怕打几场架吗!”说着站起身来,自腰间拿起那酒葫芦打开,猛灌了几口烈酒,将葫芦一扔,“再打!”

此时山岚林霏,层层遮嶂,昏曚之中他一脸肃容,凛凛敛敛,身旁方圆几丈内仿佛都覆压着一团冷焰!其实凌寂天、云迈、施无香,甚至容静商,性子都极为强硬骄傲,遇事岂肯轻易退让回避?莫说还有伴友,便是仅剩自己一人,也要相战到底。苏玉陵之前虽说“不如死战,战未必死”这样的话,但于她而言却并不见得能做到。她总认为路的后边还有一步可退,能留得一条命,就有许多可能发生。她不知道谁对谁错,但此时此刻,却想和这位前辈站在一块儿。

阮千隐看着他眯了眯眼:“好,让你三招!”

凌寂天哈哈一笑:“多谢阮兄好意,不必了!”当即左脚点地,纵身高跃,一转一折,身子下扑往阮千隐出掌去。

张峰秀手一挥,让身旁二十来名同门各相距丈许,往两人斗圈之外一围:“眼耳千万要放警觉!”

苏玉陵压低声音,朝张峰秀道:“可见那赵风举?得好好盯着他。老匹夫该死,凌前辈可是冤枉!”

张峰秀轻轻一哼:“这回不是他。”此前他与众同门一面观察陆拾寒,一面又窥望吕善扬,料着他可能会有暗里动作。然而丘台上混战不过一会儿,忽见那赵风举回了自己九华派处,心中一忧,自然多放了一双眼睛在他身上。只是确确实实,他一直在视线之中,并未见可疑之处。但即使如此,吕善扬大小爪牙散迹于好些门派,仍不可失了警惕。

凌寂天终究中毒在身,十余招进罢,面上已现重重黑气。只见阮千隐又蓦地飞出一腿,且专踢他下盘,而手上则急打他右手,上下皆攻薄弱之处。凌寂天左脚亦踢出,方位奇特,脚法精妙,点触到对方小腿之际又借力上跃,极力避免自己沾地。

这时候两□□来脚往,斗得尚是紧凑。但再十招过后,阮千隐忽的招式一变,脚下骤停,双掌舞起,吐焰如长虹,正是他极为嚣悍的昆仑“陆吾掌”。凌寂天侧身闪避,仅仅还了一掌。阮千隐随即右掌拍出,左掌则暗地里后发先至,紧接着右掌斜穿,又从后边抢了过来。凌寂天惊觉自己眼耳鼻上三路皆被他掌势裹住,暂失抵抗,心中一凛,只得接了他那两掌。高手相斗,原该一沾即退。但当下二人四手胶着一起,硬拼内力,此时的凌寂天又怎敌得过阮千隐?顷刻间便见他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

直至这时薛半儒、施无香和白霜衣方上前救招。薛、白二人接了凌寂天未及挡住的那几掌,施无香则飞身一跃将他扶至昆仑弟子圈围之外,道:“这回你是真不能打了!”虽有意延迟出手,让他受了更重的伤,颇觉歉仄,但唯有这样才可阻止他有心无力的坚持。

凌寂天哼了一声,只觉眼前昏黑,即刻坐定强行运气。忽的自苏玉陵那头掷来几个瓷瓶,见是培元固体的丹药,便服了几颗再试着慢慢逼毒。

施无香见各掌门站成一列并无续战之意,朝那通玄道长问道:“刚才与道长和卢掌门一斗未分胜负,不知能否再切磋几招?”

通玄道长微微笑道:“凌居士已经如此,你们决无胜算,还斗来作甚?”说着一瞟朱绵栊那头,“将她交来,我想阮盟主也会对薛掌门和白掌门手下留情的。”

施无香摇了摇头,静静看了众人一会儿,忽而拔步上前,将手一扬,从右至左扇去,空气中顿时响起了七道清清亮亮的掌掴声响。只见她衫襟一晃,一触即退,又已相距各位掌门几丈。

众人这一下羞极怒极,一个个吹眉瞪眼,齐声骂道:“好妖妇!干吗打人!”即便面前的这位中年女子雅人深致,与那“妖”字毫无干系!

施无香冷笑道:“干吗不能打?昧己瞒心之辈,知而故犯之辈,为虎作伥之辈,居心叵测之辈,胆小如鼠之辈,仗势使气之辈,口轻舌薄之辈,谁都有资格打!”

众掌门被当头斥詈,更加怒火中烧。通玄道长只觉脸上麻辣辣的,咬了咬牙,喝道:“好!今日贫道就跟你没完!”

话音一落,二人便斗了起来。司徒柏自也憋不了这口气,已上前向施无香动手。另几位掌门只道以多对少,对方还是个女子,不免有违君子风度。但又一想,正是在众目之下受她一个女子的气,颜面大失,以德报怨可不窝囊,又有什么好顾忌的?一换眼色,便齐身围攻她去!

此斗来得太快,温墨池、柯曲水等人皆惊怔在旁。施无香喊道:“鼠辈!还不快助阵!”

五人一呆,急急出手,跃至她身旁与众掌门厮打起来。丘台之上的打斗便从之前的四处作成了两处。

陆拾寒眼见此景,朝薛冷心道:“冷心,咱们要和别人玩轻功比赛啦!”之前在苏玉陵走开应付陈若岸之际,便欲离开,却忽生那袖箭之事。当下施无香激怒众掌门,或许正是为了给自己二人腾出带走朱绵栊的空当。适逢台上那些昆仑弟子又防备着未知冷箭,的确更易脱围。

薛冷心眼睛一眨,说道:“不是玩,是把栊儿妹妹带到安全的地方。”

陆拾寒看着她柔柔一笑,轻吸口气,便蓦地与她纵身而起。

阮千隐见状心中一凛,自己手上却须兀自应付薛、白二人暴雨似的进招,吼道:“捉住她!”

众掌门这才恍然一悟,又朝施无香骂了起来,即想抽身而退,但一时如罩在敌方罗下的网中一般,怎么也出不了这丈许方圆的斗阵。

单武功而论,仅凭施无香一位前辈,和温墨池、宫流觞、柯曲水、杜世康、祝眠书五人,决计抵抗不了对面这七位好手。但在初斗几招之后,坐地运功的凌寂天忽的口中一喊“布阵!”,紧接着将六人方位一一点明,众人速归其位,又顺着他的指点移步换形,不过须臾,竟将那七名掌门围得风雨不透。其实玄学远妙,不论人数多少,两仪阵、三玄阵、四象阵、五行阵、六合阵、七星阵、八卦阵、九宫阵、十方阵,乃至二十八星宿阵,阵阵可布。凌寂天见己方六人,本欲下六合阵,但想到六合门门人皆在此,谁知中途是否要相助敌方,便稍作改动,布下“六府阵法”。这六府阵与五行阵大同小异,便是在五行方位外多下一“谷”位;又与那六合阵小同大异,重在六方一面而非上下一体。虽是由此二阵变换而来,但若非极聪明之人,即使精于八卦,一时并也不容易参破。

凌寂天见众掌门打红了眼,攻攻守守,斗得愈发之紧,又连连叫道:“乙木丙火为配,小柯、小宫,各踏震位、离位;壬左癸右,小杜小祝齐走坎位;墨池小兄弟,奔兑位攻枯月先生左肋!”

众掌门越听他快语指点,便越发焦急,眼见薛冷心已带着朱绵栊倏地下了丘台,自人群顶端踏而远去。却是这时忽听一个声音响起,说道:“丙为至刚,泄威遏焰,己土壬水;艮丑平分,暗金侵之,不可作坤向;癸之相兼亦然。呵呵,万变不离其宗,皆在‘生克制化’四字尔。”

那人语调不紧不慢,隐隐带笑,不是吕善扬又是谁?

众掌门穷应之中本无暇细思,这时一听提示,便易找准方位,渐觉身边空旷起来。凌寂天冷冷一哼,继续布阵。吕善扬又拨点几句,忽笑道:“各位,贫道失陪啦!阮盟主,掌门师兄不在,便由我来助你一臂之力!”说完,却不是上去丘台,转身一望薛冷心所行方向,穿过人群直追她去!

“道长!算我一份!”之前与苏玉陵停手、稍得空闲的陈若岸忽而叫道,随即亦飞身跃下丘台。

阮千隐见了陈若岸此举,喝了声“好!”,边又暗骂吕善扬坐享其成欲在最后将朱绵栊独捉,岂不可笑!当下即想办法甩掉薛半儒和白霜衣。忽的灵机一动,正值两手对四掌之际,连忙疾退两步,蓦地转了好几个身,往一旁移去。薛、白二人紧追,斗影便跟着移动,见是渐近施无香众人的“六府阵”,正当疑虑,却忽见阮千隐的左手陡然往外一抓,正是阵圈中温墨池的方向。他手已触温墨池后背,接着上移,即往他头顶拍下!

这一出又出乎所有人意料,皆道阮千隐短时间内应难以脱身薛、白二人猛烈的进攻,何曾想他还要腾出手去袭击他人。殊不知他这一招,乃是武学中“舍近求远”之法。他明了身处阵法之中的人都须一心一意,根本不及抽手应付另外之人,甚至浑然不觉。若薛半儒不想徒弟毙命于自己掌下,定要上前救招,届时自己何愁无空隙可钻?

果然,薛半儒见状一声低呼,收回本已拍到阮千隐身前的一掌,身子一纵,犹似飞鸟扑到,去擒开阮千隐的左手。阮千隐哈哈一笑,右手仍自应招白霜衣,左手却并非挡架薛半儒,反则先一步顿然撤回,抓向他胸前衣襟,两指一屈,便点中他的“巨阙穴”。薛半儒只觉胸前一窒,阮千隐又追加猛然一击,看着他直退数丈!

此战原非比武,当下更近乎于厮斗,凌寂天、阮千隐先后使诈,已少有人非议。如今见阮千隐已连败两位高手,甚至都暗暗赞叹。只见他目光急急一瞟已追近薛冷心和陆拾寒的吕善扬,便凝起十层内力一纵,轻易撇下白霜衣一人的进攻。施无香一见,忽从六府阵中蹿出,只道阮千隐虽与吕善扬敌对,但此时此刻都只想擒住朱绵栊,叫了声“四弟!”,便又与他一齐左右疾追阮千隐去。

张峰秀心想自己师父一走,防备暗箭的圈围即可撤了,朝众同门道:“往两旁抄去,围堵玉皇门!”

那边六府阵自然也因施无香离开而顿时一乱。通玄道长、枯月和司徒柏最先乘隙抽身,跟着追踪下了丘台的几人。苏玉陵见状,心中惶急万分,却见薛半儒虽亦坐地运功,但额上频频冒汗,鼻尖一酸,道:“师父,我陪着你!”庆幸自己虽全身是血,却并未受内伤,双掌即刻凝气,欲往他身上运去。

薛半儒微微笑了笑,忽而目光往苏玉陵后边一望:“玉陵!小心背后!”

苏玉陵惊疑间转头一瞧,却猛觉颈后风池穴被点,眼前一黑,即晕倒在地。

薛半儒收回手来,叹道:“玉陵,为师知道你最想和谁在一块儿……”

凌寂□□白少葱道:“小姑娘带她下去,一些晚生后辈还不至于敢动咱们二人,不必担心。”想到余下四位掌门并不十分好斗,温墨池五人尚可勉力拖住,便又立刻布起五行阵来。

白少葱扶起了苏玉陵,朝二人道:“薛伯伯、凌前辈,保重!”说完便踏着轻功,亦紧跟众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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