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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进退一计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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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此刻的闲宁客栈内,苏玉陵正蹙着眉心、略带恼意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心中渐感烦躁。陈若岸一直神情寡淡,并不多语,自己原先想借着他优柔的性子,将其从阮千隐那边说服到朱绵栊这旁,即便不成,也好叫他打消与阮千隐一同对付朱绵栊的念头,岂料费尽口舌,却是毫无用处。

只见陈若岸看了眼苏玉陵,缓缓道:“苏姑娘与阮盟主所说的,谁真谁假,我并不在乎,我的目的只是要为师父报仇,不作它想。”

“这不正是?”苏玉陵恼道,“你追根究底想想清楚,到底是阮千隐害死尊师,还是明瑶郡主朱绵栊?”

陈若岸背过身,淡淡道:“师父死在谁的手中,那便是谁害死的。”

苏玉陵眉一皱,走到他跟前:“陈掌门,尊师并没做什么坏事,当初只是被阮千隐拖下水而已。可这些年阮千隐倒是逍遥自在做他的盟主,而尊师呢?”想了想,又缓下语气道,“其实你师父的确是个好人。你可知当初那一众人,甚至连只有八岁的朱绵栊都不想放过,却唯有你师父,深感罪孽而放了她。如今你又要为他报仇,不全背离了他的意愿么?你若真是为了你师父,就该对付把他牵入的阮千隐。”

陈若岸哼笑道:“照你所说,师父仁厚放朱绵栊一条生路,为何她不愿放我师父一条生路?”

仁厚……苏玉陵听着,心内一阵不适的寒凉。撒这种谎真是叫人慎得慌……口上只道:“那时候朱绵栊只有八岁,眼见着她父王死在你师父他们面前,除了恨还有什么?”又道,“是了,这些,阮千隐自然不会跟你说。事情是一件事情,结果也是一个结果,只是过程,每个人都可以编造对自己有利的说法。”

陈若岸笑着驳道:“那么你说的这些,自然也是有利于你们。”

苏玉陵道:“当然,但是于你有没有利,你不久便会知道。”又哼道,“你师父和朱绵栊明明皆是受害之人,如今你倒还帮起罪魁祸首来了。”

陈若岸微抿了抿唇,良久幽然道:“无论是你说的,还是阮千隐说的,师父都是无辜者。”

苏玉陵听着对方的话,心中轻笑一声。手握冰蝶丸的人,怎会无辜?当初孙可道必然也是带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去定王府,只可惜无论是心机还是功夫,他皆逊阮、吕二人一筹而已。可当下若是将孙可道私藏冰蝶丸、暗怀不轨的事都说与陈若岸听,以他对孙可道的孝敬尊重,定会认为自己是在捏造而更偏听于阮千隐那一边。若是那样也许都不能与他好好说话,遑论合作?故而才无奈说些好听的。想了想,又道:“尊师的确是无辜之人,我也甚为他可惜。只是如今既已成事实,作为他最器重的接掌之人,你万不可步他后尘。”

陈若岸不置可否,又静静想了一阵,只道:“我管这么多做什么?亲手杀害师父的是朱绵栊,只这一点毋庸置疑。若是能手刃她,今日被阮千隐利用又何妨?”

苏玉陵握了握拳,心中愤然,口上依旧淡淡道:“真法未到手,阮千隐是不会让你轻易杀了朱绵栊的。他不过是要你这个帮手而已,别天真。”

陈若岸轻哼一声,不语。

苏玉陵又道:“武林大会之上,朱绵栊会将阮千隐他们的罪行诏告天下,你若是帮着阮千隐反咬一口,会受尽天下人耻笑。”

陈若岸看了看苏玉陵,静静道:“十年前的事,没有人知道,她自说自话又有何用?你以为世上真有公道么?”

苏玉陵一笑:“我不信好人,我信小人。想对付阮千隐的人不在少数,趁此机会扳倒他不是很好么?”摇了摇头,又朝对方道,“我也不知阮千隐是如何说这事的,能叫你这么信他。不过你且等着瞧,他马上就要露出狐狸尾巴了。”

陈若岸侧了侧脸,想了一会儿,看向苏玉陵哼道:“就算我信你的,阮千隐他是该死,但朱绵栊更该死……”

“住口!”苏玉陵一蹙眉,立刻打断,“如今我不也指望你站在朱绵栊这边,但我还是希望你放弃跟着阮千隐,对你们华山派亦是好的。”又道,“你要明白,凭你一人,既杀不了阮千隐,也动不了朱绵栊;无论站在哪一边,除掉一人,剩下一人你以后也别想着再除。”见陈若岸依旧不语,继续道,“你想想除了谁对你自己有利。朱绵栊对你华山派有兴趣么?可阮千隐呢?到时候整个武林皆是他的!”

陈若岸沉默一阵,道:“你不必多费口舌,师父的仇是定要报的。”又哼道,“我又岂能是非不分,站到仇人那一边去?”

苏玉陵一听他的话,不知是怒意涌起还是当真酒劲上袭,朝他叫道:“你要听是非,我便与你讲是非!”接道,“你真以为孙可道是什么好人么?阮千隐是大恶人,你师父便是个恶小人!他不是死在冰蝶丸手上吗?那你可知冰蝶丸是谁的东西?就是你这个好师父的!是他当初在那个破郎中手上收来的!”

陈若岸听时脸上划过一阵阵错愕惊诧,此刻面色一冷,清冽寒彻的目光直射苏玉陵而来:“简直一派胡言!”

苏玉陵哼道:“我是在胡言,阮千隐说的都是真的!”又道,“难道他说冰蝶丸是王府的?可笑!你好好想想,堂堂一个王府,与武林毫无关系的王府,怎会有那种东西?他的话你便信了?偏听偏信,还与我讲什么是非!”

陈若岸压制内心怒火,沉声道:“冰蝶丸一直是云迈的。”顿了顿,“云迈与王妃有染,那么药丸流到‘小郡主’手上再正常不过。”

苏玉陵一听,咬牙道:“这阮千隐真是老不要脸,竟说出这种话!”又朝陈若岸冷冷道,“冰蝶丸,就是当初云迈从你好师父手上夺过去的。那时你师父,将王府一位公子误认成小王爷,正欲对他下毒手,才叫那云迈有机可乘!”

陈若岸眉一皱,怒道:“总之绝不可能,师父不会私藏这种东西!”

果然是不会信的……苏玉陵心中暗恼,又道:“好,这些,你可认为我口说无凭。那么你再想想,你师父好歹也是一派之主,他去淌这趟浑水做什么?还不是想渔翁得利?可惜你师父十分之蠢,不但一无所获且惹祸上身。你也别将他奉为神、尊为父,他跟阮千隐、吕善扬乃一丘之貉!”

陈若岸听着恨恨道:“什么渔翁得利?”又道,“师父何曾贪图过什么!”

苏玉陵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你师父多清高。”又道,“我倒真想知道阮千隐是如何与你说他们去王府的目的!”

“这些我都不管。”陈若岸轻轻一咬牙,斜睨苏玉陵一眼,“师父就是死在朱绵栊的手上!”

苏玉陵哼道:“那你还说什么是非?”又道,“你想报仇就直接承认自己愚孝便罢!不过尊师,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陈若岸面色呈青,握了握拳,朝苏玉陵道:“好,若师父真是如此,朱绵栊又为何要杀了他?她大可以让师父把这些事说出来!为何不?却偏偏关了师父近三年!分明心虚!”

苏玉陵笑道:“是心虚,不过心虚的,是你那位好师父。”又道,“你以为他会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就算阮千隐那样的真小人,也未必敢!”

陈若岸看了看苏玉陵,淡淡道:“苏姑娘请回,恕陈某不送。”

苏玉陵不理,笑道:“我说一颗冰蝶丸让他死,还真是便宜了他了……”

陈若岸神色愤然,此刻稍稍平复一下情绪,又朝苏玉陵道:“此事暂且不提。那么既然师父是如此恶人,你一开始又为何与我说得那么好?究竟存什么居心?”

苏玉陵看陈若岸压抑愤怒,心想着与他闹僵甚是可惜,更无余地可转。想了想,微微摇头道:“陈掌门,若与你说,你定觉得我矫情。”顿了顿,又静静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孙可道在我眼里虽是个小人,在朱绵栊眼里甚至残忍无道,可在你眼里,无论如何都是养你教你的好师父。当初我在华山上的那一个多月,也时常听华山弟子们提起他,想来也是师徒情深。”见对方听时微微一讶异,随即面色渐柔,便继续道,“我也是为人弟子,怎会不知这种深情?”说着说着,便真的想起了薛半儒,眼里不禁迷蒙起来,“师父脾气再差、再计较、再顽固、再不好,也终是自己的好师父。就算有时候很讨厌他,却也不容许别人说他半句坏话……”收了收自己情绪,又看向陈若岸道,“何况孙可道在你眼里,一直是慈爱温和的父亲模样,岂能一下子接受这样的事情?”

陈若岸想起孙可道,亦是眼角微湿。

苏玉陵自嘲一笑:“不过就当我自作多情了,一来我就应当与你说明事实。信不信,全在你,不是吗?”说时看着对方脸上落寞且矛盾的神情,心中亦不由得一阵惆怅。自己如何能说他愚孝?设身处地一想,一时间,怕也是接受不了自己最敬最亲之人竟做过那种事。他不愿相信自然是人之常情,自己欲将他说服过来也当真太过心急。即便他陈若岸的确不是个黑白颠倒的人,即便他心肠不错,即便他优柔寡断易被左右,可也不能作为“从欲杀弑师仇人转念成倒戈相助”的理由。

陈若岸一直静静不语,只是此刻已不像之前那般恨怒,只背手垂着眼沉默。不得不说,当从苏玉陵口中说出其师孙可道暗藏冰蝶丸、觊觎真法、喂毒之事的时候,他虽是愤然地回驳,可心中却是蓦地升起一股绝望,这股心情让他觉得无论自己口上如何地不愿承认,意识里却是慢慢地在回想、在思索、在相信……否则,又何必感到绝望?

其实自孙可道莫名失踪之后,做了几年代掌门的陈若岸,手段虽弱,眼睛却是看得清楚,何尝不知这人心的阴暗?只是此回事情于自己而言,并非能像看待同门相争掌门之位那样一笑而过。这就像是长久以来一直怀有某种信仰却忽然间被当头一棒,生生让自己对原有的是非准绳看法起了怀疑。

只是慈蔼可靠、平和澹泊的师父,真是做那种事的人么?陈若岸将目光稍稍一转,又淡淡看向安静站在一旁的苏玉陵去。她与阮千隐所说的那件事,的确一样:吕善扬为了真法、云迈为了王妃,胁迫顾违命潜入王府——这些,都一样,看来此事属实。只一点,师父与阮千隐去王府……

“陈掌门……”苏玉陵看着他微微一叹,道,“阮千隐来找过你的事,无论如何我也已经知道,可容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见对方不语,又道,“阮千隐他是如何与你说的?我猜想他为了叫你信他,定也说了不少。但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在哪点上与我说的不一样?竟叫你那般信他。”

陈若岸摇了摇头:“我与你说了,你们二人所言真假,我并不在乎。我不信他亦不信你。我在乎的,只是谁杀了师父。”

“明白了。”苏玉陵道,“因为你始终认为尊师乃无辜之人,杀了他的人便是该死对么?”又道,“可惜你现在知道了真相,一时又不知如何理清思绪?”

“苏姑娘——”陈若岸一笑,“我未有承认你说的便是真相。”

苏玉陵笑道:“那至少你也确定了阮千隐说的,亦非真相。”想了一会儿,忽道,“别说阮千隐中午告诉你,当年他跟你师父去王府是为了阻止吕善扬和云迈的阴谋?”

陈若岸稍稍一愣,看了眼苏玉陵,不语。

苏玉陵蹙眉道:“陈掌门觉得阮千隐是那种人吗?他何时如此关心别人性命?还是你认为你那位好师父也在,阮千隐就也成好人了?”顿了顿,轻笑道,“不过他的话倒也说得通,去阻止吕善扬,那便也是为了自己夺到真法。”

陈若岸淡淡道:“当年真法若是落入吕善扬之手,武林不完了么?”

苏玉陵哼道:“这话都说得出口?阮千隐真是厚颜无耻啊!做了坏事竟还能这么大义凛然。”说完轻轻一叹,又朝陈若岸静静道,“无论如何,如今这些也的确无法说清。只是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执意要对付朱绵栊,阮千隐那边,还是小心为好,否则易顺着尊师的路重蹈覆辙。”

陈若岸听着一怔,看向苏玉陵沉静的脸,见对方的脸上确是真诚之色,又想起中午阮千隐来找自己时颐指气使的模样,此刻不禁微微动容。话有真假,那么这一抹神情?以及刚才她向自己隐瞒师父的事呢?若是叫自己打消对付朱绵栊的念头,一来就应当说明不是么?

苏玉陵见陈若岸沉思,道:“当下静下心来,我便也没什么好气的了。”又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扰,陈掌门做什么决定我都理解。”顿了顿,“我朋友应该还在厅房,我当下便过去,坐一会也该回去了。关于尊师,陈掌门若还有什么要问的,就去找我。”说完看了眼对方,便缓缓出了门去。

悄悄伏在屋顶的欧锦程和陆拾寒二人,此刻听得苏玉陵出房,便立刻下来,往厅房回。

“苏姑娘,”欧锦程一进门,见苏玉陵已经坐在椅上,便朝她道,“不如将此事回去跟郡主说,郡主定能立刻将陈若岸抓了,也不必跟他罗嗦。”

苏玉陵淡淡一笑,回道:“当下大会在即,如何能抓一派掌门在手?只会多生是非、叫别人抓了把柄。”

陆拾寒接道:“再说看那陈若岸,似乎开始思考他师父的事,也未必没有机会说服他。毕竟对他那样的人,软手段总比硬手段好些。”

苏玉陵点头道:“此人性格便是如此,当初也是那样,只是这次没上回那么容易罢了。”说着看了看厅堂通向客房的边门处,又轻声道,“好在我们在后,阮千隐在前。阮千隐不知道我认得陈若岸,也料定栊儿不会与华山派来往,故而绝对想不到我会来此地与陈若岸商量的。”

陆拾寒想了想:“怪不得他也不怕被王府的侍卫瞧见踪影。”

苏玉陵道:“正是,不过此地人稠,侍卫到处都藏有几个,他被看到行踪也在所难免。”轻轻一笑,“谁叫他不放下架子、像我们一样晚上出来呢。”

欧锦程听着,脑中想起朱绵栊,蹙眉问道:“郡主此刻要是醒了该如何?见不到苏姑娘,又会担心的。”

苏玉陵摆手笑道:“不可能不可能,此刻她正睡得香,放心好了!”想到什么,又朝陆拾寒看去,“拾寒可知上回在结庐峰,栊儿喝了世康的‘滴百川’后昏睡多久么?”说着忍不住笑了笑,“九个时辰,竟然能醉上九个时辰!”

九个时辰,竟然能醉上九个时辰——

正是此时,刚刚经过厅房大门口、正走去前边掌柜室欲询问的人,忽的听见从厅内传出这声带笑的话语,脚步顿时停下,脸色一沉,转过身朝跟着的五人淡淡问道:“这声音,是苏玉陵此人么?”

离得最近的柯曲水忍了忍笑意,点头:“兴许是……”

原来此前,在长风楼等了许久的朱绵栊,还未见苏玉陵跟陆拾寒回去,便也悄悄赶来闲宁客栈。她虽然清楚苏玉陵并非是个会冒险胡来的人,不过因为又从薛冷心口中兜兜转转问出阮千隐和陈若岸两个名字,还是有些担忧。故而在柯曲水等人的陪伴之下,亦抄了小道,到了此地。

“我看此回,那‘薄薄酒’虽浅,不过以她‘那么好’的酒量来说,应该也要睡到大半夜,所以咱们就放心好了!”

又从里边飘来一句。听到加重语气的“那么好”三字,又见其余五人皆看着自己,朱绵栊不禁红起了脸,立刻背过身,沉着声自语道:“苏玉陵,活得不耐烦了么?”

祝眠书幸灾乐祸地一笑,轻轻道:“那么山主,进去教训她一下吧!”

朱绵栊眯了眯眼,轻轻一哼:“且再听听她如何暗伤本山主。”

杜世康一听,忽的双手合十,闭起眼低低念道:“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阿弥陀佛。玉陵加油,嘴上抹油。”

薛冷心瞧见,耷拉良久的面色忽的一精神,亦照着杜世康的样子,低低念了起来。

其实朱绵栊只听得声音,看不到脸庞,故而不知道此刻的苏玉陵正因想起她而露出柔柔的笑意呢。

陆拾寒却是瞧见了。只见她朝苏玉陵微笑道:“玉陵不叫醒栊儿妹妹,只是要她好好睡一觉,你也真是……”

苏玉陵听着,一笑:“当然不只是如此。”

欧锦程明了,对陆拾寒道:“陆姑娘,我们郡主脾气犟,若是知道苏姑娘来找华山派的人说话,一定会不高兴。”

陆拾寒自是早已看出朱绵栊的倔性子,微微点头:“玉陵是怕栊儿妹妹不答应与陈若岸合作么?”

苏玉陵一听,摇了摇头:“我是怕她答应。”

陆拾寒和欧锦程稍稍一讶异,互觑了一眼。

站在门外的朱绵栊,却是再明白她的话不过。其实刚才猜到这家客栈为华山派下榻之地时,便也料到苏玉陵来此正是找陈若岸、试着说服他应付阮千隐。若是以前,比如华山之时,自己定是一万分不同意,可如今……

只听得里面又响起苏玉陵的声音:“许久以前在华山我便知道栊儿誓不与武林来往、誓不用武林中人半个,那时候我是喜欢她,可我就是一点也不懂她的这份倔强。”顿了顿,接道,“其实自与我在一起后,栊儿已为我退让许多,我心里既高兴又难过。拾寒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厅内,陆拾寒看着面上略带落寞的苏玉陵,静静道:“我明白,你难过的正是她为你磨平她的棱角。可是玉陵,两个人在一起定会改变一些东西的。”轻轻一叹,“再说一个人太倔,真是极累。有时我看栊儿妹妹都会心疼,何况你?”

苏玉陵眼中一热,道:“我之前何尝不是这样想?”又微微一笑,“可我希望,即便如此,她依旧留一份倔强,我当永远珍视。至于累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好了。”

真是只傻鹦鹉……静静听着的朱绵栊,在心里骂了一句,眼角却已润湿,稍稍转身面向着门框,暗自低下了头。

苏玉陵接着道:“原本我倒并未想过要找陈若岸,毕竟华山派终究是要与栊儿为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如今阮千隐先行一步,陈若岸若是给他打帮手,于计划的确不利。”顿了顿,又道,“所以当下只能将陈若岸说服站到这一边来。我知道栊儿心里定还是如当初那样不愿意用他,可我又怕她为难、不想看着我白费心力,最终还是应了,正如那时去大理那样。”笑了笑,“故而我只要将事情暗暗做好,且做得一切顺其自然,叫栊儿看不出来便成。”

陆拾寒看着苏玉陵,摇了摇头,笑道:“不知栊儿妹妹知道你为她做的这些,作何想?”

苏玉陵愣了愣,道:“拾寒万不可说这种话,你可知我做的每件事几乎都会被她知道,也不知为何?如今这事定要守住了。”说完暗自一思,蹙眉道,“就是说,为何老被她知道?”又看向一旁的欧锦程,眯眼道,“定是欧护卫你。”

“我?”欧锦程眨了眨眼睛,随即摇头道,“不是我……”

正说话间,忽的咣当一声响,厅房的两扇门被打开,随即便从门口传来一个夹带笑意的声音:“苏玉陵,你如何逃得出本郡主的手掌心?”

苏玉陵一怔,缓缓抬起头望向门口。只见说话之人背手而立,唇角微扬,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眼中如有万千星辰,灼若月辉、湛比天河,看着看着便不由得出了神。

朱绵栊见苏玉陵发愣,走进厅内,看向她悠悠笑道:“所以可别背着本郡主干什么坏事、说什么坏话。”

“不敢。”苏玉陵立刻摇头,随即站起身来,朝朱绵栊微微一笑。逃不出你手掌心又如何?逃不出你的心就好。

“原来如此,又是冷心?”

厅内只剩二人之时,听朱绵栊说起如何知道自己在此地,苏玉陵不禁笑出了声:“这以后咱们回了结庐峰,做什么的话还得瞧瞧边上了……”

朱绵栊一听,顿时红了脸庞,低斥道:“做什么呀!”

苏玉陵托着腮,身子往边上的茶几一倾,好整以暇地看着坐在茶几另一边的朱绵栊,笑了笑,用唇语道:“……的事。”

朱绵栊眉一蹙,面色更红,只好凛着脸大声道:“本郡主说的明明是‘疏忽’!”忽的眼神一眯,“是了!还没找你算账!”说着重重揪起苏玉陵的耳朵,“我什么时候醉了九个时辰的?散布谣言中伤本山主,有何居心?篡位不成?”

苏玉陵疼痛不已,立刻求饶道:“郡主饶命、山主饶命……我、小的再也不敢了!”

朱绵栊一哼,松开手,瞥了苏玉陵一眼:“回去有的你受!”见对方皱着眉摸着红透的耳朵,心中一软,握起她的手,静静道,“不过以后千万别这么傻了。”

苏玉陵一听,哼道:“哪里傻?你才傻。”

朱绵栊又拧了把苏玉陵的胳膊:“到底谁傻!”

苏玉陵一声叫痛,立马缩回手去,低下脸道:“我傻……”

朱绵栊笑道:“这就对了。”又看着苏玉陵柔声道,“听着,你若将我那些做法视为退让妥协,那就错了。照你这么说,你为了我耽搁了山林那么久,我岂不是要更难过?其实我是倔强,可有时候自己想想,都几近顽固,实不大好。”想了想,轻哼道,“不过锦程竟敢说我脾气犟,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苏玉陵点头附和道:“是啊,欧护卫如何能这么说?回去罚他。”

朱绵栊瞟了眼苏玉陵:“你也少不了。”顿了顿,又问道,“听明白我说的话没有?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为我做什么事,看本郡主不休了你。”

苏玉陵脸一红,垂眼低笑道:“那你哪里去找我这样的傻鹦鹉啊?”

朱绵栊一笑:“终于承认傻了。”

二人不忘语笑戏谑一番,又约摸过了两盏茶工夫,从边门外,终于缓缓走来一个身影。

陈若岸走进厅内的时候,见苏玉陵果真还在,只是瞧见她身旁坐着另一名貌美女子,心中疑惑,目光也不由得落在了朱绵栊的脸上略略打量。难不成她就是朱绵栊?可此人玲珑娇美,看起来哪里像是阮千隐口中那名蛇蝎心肠的女子?

苏玉陵站起身,走到陈若岸面前:“陈掌门是否还有什么要问在下的?”

陈若岸又看了眼朱绵栊:“她是?”

苏玉陵淡淡一笑。朱绵栊亦起身走近,看着陈若岸道:“正是,定王府明瑶郡主。”

陈若岸面色微异,非愤怒非同情的复杂之色,不过稍纵即逝:“见过。”若是没有与苏玉陵之前的一番说话,让他一人静下心想了许久,当下见到朱绵栊,应该依旧对她充满怨愤,即便事情的是非对错已渐渐明晰。

朱绵栊看了他一眼,见他对自己并没有显露敌意,便淡淡道:“你这人还算清楚,那么本郡主也不会为难你,且尊师已殁,我照样也不会再为难华山派。”顿了顿,又道,“该如何做你可要想清楚了,别再给你自己和华山派找麻烦。”

陈若岸看着朱绵栊的神情、听着她的语气,感觉到一股不经意的傲慢与淡漠,也不禁稍稍一愣。

朱绵栊接着道:“阮千隐此人,本郡主迟早要除,你站到他那一边去,事情于我的确会有点棘手,不过我告诉你,本郡主依旧不怕。”又微笑道,“我希望陈掌门能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尊师的死,原本就是我为父王报仇,你再为他报仇又从何说起?又何时有个尽头?”

陈若岸背过身去,沉默一阵,接着又侧脸对朱绵栊缓缓道:“我要听整件事的始末巨细。”顿了顿,“我师父,还有那些人,当年究竟做了什么。”

苏玉陵察觉朱绵栊面色稍变,握了握她的手,正欲对陈若岸说话,却听得她先开了口。

“可以……”只见朱绵栊走到陈若岸面前,看着他静静道,“我将事情全说与你听,你回想回想,也可重新审视你心内对尊师的看法。”

陈若岸一想到孙可道,心中又起一阵哀凉,轻轻吸了口气,淡淡回道:“你说吧,陈某自会判别。”

此刻夜已打过二更,这雏凤街上,由之前的身影憧憧渐渐变得行人稀落,喧嚣归尽地面。闲宁客栈的厅堂之内,也是静寂无声。

陈若岸定定地坐在椅上,双臂靠着桌边,低头静思。“口说无凭”也许是个好理由,可以让自己依旧不信师父是那样的人,可那显然又有点自欺欺人。朱绵栊说完之后的疲惫神情,不亚于自己此刻的心灰意冷。若非真正发生过在她身上,怕是不会有那样的表现,不是单纯的愤怒、也不是单纯的放下,而是那种静水微澜之下的暗暗涌动。

朱绵栊发觉此回自己说完整件事情以后,比之那次在碧水潭下,已经平静许多,亦不禁暗自欣慰。坐了一阵,朝陈若岸看去,静静道:“陈掌门可想想,你与尊师最亲最近,平日你难道就不曾了解过他?看不出他一丝野心?一点都不知道他心内所想?”

陈若岸倦倦一笑:“不正是因为最亲最近么?试问郡主,你又何曾对你最亲最近之人暗怀这种猜测?”顿了顿,“非是我察觉不了,而是根本不会想到去察觉。”

苏玉陵朝朱绵栊轻轻一叹:“说的也是,何况孙可道毕竟不是阮千隐,哪会处处张扬着野心?”

陈若岸低声道:“可我又岂不明白,作为大派掌门,谁能做到没有点野心?”

“瞧,”朱绵栊看了眼苏玉陵,又朝陈若岸道,“非是你不会想到去察觉,是你根本不愿。”又道,“再者,那一年之后,他就没有什么不一样么?本郡主不指望他会有悔意,可他必定是害怕过的。”接道,“你可知在牢内,他也曾梦中说话,只是我无法将那些话带到世人面前罢了。”

陈若岸眼神幽幽,朝朱绵栊道:“那也是被你折磨的……”

朱绵栊蹙眉道:“谁叫他不乖乖听话?他若愿意将自己的罪说出来,我何必要多费力气?他也可少受点苦。”又道,“可他就是没那个胆,都是些敢做不敢当的伪君子。”

陈若岸虽然渐渐接受其师孙可道的事情,可听到朱绵栊口中“伪君子”三字,还是不由得刺耳,沉着声音道:“师父仁厚,武林谁人不知?十年前只是被阮千隐蛊惑、一时糊涂而已!”

苏玉陵轻轻一叹,心中何尝不知他只是在为自己找借口,也并非不信,便不回驳,只待他再静一阵便是。

朱绵栊却道:“陈掌门,你不愿听到这样的实话我自是理解……”顿了顿,“只是我劝你看开些,这件事过几天便要白于天下,尊师的好名声,怕是保不住的。”又笑道,“除非你依旧与阮千隐沆瀣一气,反咬本郡主一口,兴许也有点机会变黑为白,这就要看到时候你们厉害,还是本郡主厉害。”

陈若岸怔了怔,随即目光一暗,垂眼叹息。于情于私,应该护住师父名义;于理于公,当站在是非之上;论当下情形,阮千隐势大可依;可论长久利弊,朱绵栊胜,自己亦逃不了。她败,又全为阮千隐掌控,华山派依旧不稳……这世上,当真就没有两全之策?想了一会儿,看向朱绵栊淡淡道:“师父既已为你所杀,那便是两清,你又何必再将事情说出来。”

朱绵栊笑哼道:“我若只是要杀他们的人,怕是连阮千隐此刻也早已入土。王府千人,铲了一个武林门派还不简单么?”又道,“我就是要把他们的罪在众人面前揭出来,叫他们身败名裂、无法在武林立足。”

陈若岸微微一皱眉,静默一阵。若是置身事外,倒是可保全己派,只是师父……如何能叫师父被世人唾骂?为人弟子,若是连师父的身后之名都无法护住,又何谈报偿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可要是不分黑白、指鹿为马,已知事实的自己,又实在做不到。

苏玉陵看着陈若岸面露矛盾,心知他定又在犹疑不决,看了看朱绵栊,便对陈若岸道:“其实陈掌门,你担心的不正是尊师的名声么?”见对方抬头,续道,“有个法子,不妨一试。”

陈若岸微微愣了愣:“如何?”

苏玉陵听着心中一舒,静静道:“可借你一手笔墨。”

陈若岸眉一皱,疑道:“做什么?”

朱绵栊看了看苏玉陵,心中略思,忽而轻轻一笑,接着朝陈若岸看去:“罪己书。”

陈若岸一听,面色立沉:“不可。”

苏玉陵解释道:“那叫悔过书是否好听些?”又道,“尊师的字在下当初在华山见过,陈掌门的与之十分相似,他人难以临摹,当下自然也只有借你的手才能做到没有破绽可循。”

陈若岸皱着眉头,不语。

朱绵栊接过苏玉陵的话,朝陈若岸道:“你好好想一想,这些事原本就要告诸天下,若是从他孙可道自己口中道出,还可少一分罪孽、得一分原谅。”又道,“死不悔改的人和知错自咎的人,谁比较容易得天下人谅解?”

陈若岸看了看二人,静默好一阵,才道:“除非皆退让一步。”

朱绵栊眯了眯眼:“什么意思?”想了想,又道,“你想要自己拟言?”

陈若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正是。”

朱绵栊朝陈若岸一笑:“本郡主来拟。”见对方欲驳,又立刻道,“你自放心,我最是仇怨分明。老实说,我对孙可道的仇恨最淡些,拟好后,咱们兴许还可酌情商量。”

陈若岸听着,眉稍稍一松。思虑一会儿,朝朱绵栊哼道:“可阮千隐不会起疑么?若师父愿意将事情说出,你又怎轻易下了手?”

朱绵栊回道:“正是如此,所以写好之后咱们得把纸做旧,那是尊师对他自己默默的忏悔。让事情看起来,正如是你在收拾他书房遗物之时发现了它一般。”又接道,“时间便定在十年前,那才最为真实清晰。过会儿只要叫人准备藤黄、赭石、玉版纸和水,便能让它看起来如当年一样。”

陈若岸看着朱绵栊,心中一阵讶异,一阵喟叹。想了想,眼中忽而露出难得的精明之色:“说话可要算数,拟好后由我润饰一笔。”

朱绵栊轻轻一笑:“落笔权在你手里,我又奈何?咱们现在是商计,本郡主自也不会太过分。”看了他一眼,“可以准备笔墨了。”

癸亥冬,余蒙眬将寐,忽闻雨打西窗,趵趵如足之踏地。觉寤,思今元宵夜,弟子去山以游嬉,惟余独卧孤榻,实乃介然于怀矣。雨渐骤兮,风悲树鸣,影布帘栊,暗毁惨碎。余辗转舔舐,忆去岁今时,心犹悸悸不能定者久之。乃披衣起坐,计过自讼,执笔心尚怦然!

呜呼,余一丧己心!常言汲汲于名者,犹汲汲于利也。余既抱微名,不尝逾矩,所贵澹泊人之推焉!奈何一朝念起失坠贪壑,委心权要至物。处心积虑,非一日休。同流合乎,污世祸人,无以所得然耻辱加身,夙夜扪心咎罪,岂非自苦耶?

呜呼,余二愧祖师!长记训曰,学武学仁学义,正身正心正道。话犹在耳,道不复已矣!夫冰蝶丸者,人皆谈之色变,而余以金帛私易于祸起之墙,取索自用。然则为人之夺,恐久或流于世,皆余之孽也。心漫灭,罪不当诛耶?

呜呼,余三负神明!时月之皎皎,然近门则闯然而入,忘哉举头之神明乎?摧家亡人,一命百过。纵非罪魁,亦乃助纣之闻仲。若夫余等五人者,虎伥狼狈,诚该为世所缧绁矣!虎,西昆仑者,飚发凌厉,开奸作恶亦昂然自得,了无愧畏,此贼之君子也;狈,扬善施恶者,与人柔恭,嬉怡微笑,而藏刀于心,此君子之贼也;狼,虚怀若谷者,情之混沌,蒙一言所蔽,引祸自纠,此褊忌之邪者也;伥,水中神者,为虎所噬,莫敢他适,惟命所从,此奈何之误者也。惟余者,甘自为小人而不以为病矣!岂不悲耶?愚耶?耻耶?

吁戏休哉!岂复可言?未几余等皆以罪人为世所弃矣。今余尚能辨是非之名,夫悔咎之意忏于心,然懦者终无胆也。今人可欺,而后世之人亦可欺邪?某也直、某也曲、某也正、某也诈,是非昭昭然若日月之明兮!

盖余穷尽思虑,遂以籍文,已当罪己。所作众罪或无减渻余之辜孽,然平生行已在怀,尤应可寻罪迹。此书若见于世,惟愿当余之力竭所能,幸甚矣!

搁笔津汗漓漓,引泪暗潸。皇天后土,承小人孙某一拜。

庆成十六年上元,华山折念居。

陈若岸静静看着拿在手中的纸,那上面墨迹未凝的每一个字,都似覆着金芒,直往自己眼中扎来。

此刻已坐在椅上的朱绵栊,见他不说话,便淡淡道:“本郡主已将关押顾违命妻女的事全推在阮千隐身上了,可说待孙可道不薄。”

陈若岸读来虽有不适,但也承认此书确如对方所说,仇怨分明,且情感颇烈,倒是真挚。想了想,又对朱绵栊道:“那可否再去两个字?”

朱绵栊轻轻一哼:“别跟我得寸进尺。”

陈若岸又看向苏玉陵:“苏姑娘?”

被闲置在一旁良久的苏玉陵愣了愣,摇头道:“栊儿说了算。”

朱绵栊一笑,朝陈若岸道:“那你说说看,要去什么?”

陈若岸瞟了她一眼,随即道:“这上面‘小人’太多,可少师父一个。”

朱绵栊站起身,一把抽过纸,稍稍看了眼,随即拿起桌上的笔,在文尾一划,将笔扔了之后又把纸掷与对方:“‘承孙某一拜’,如何?别再跟本郡主讨价还价。”又笑他道,“你这愚徒,如此你师父就不是个小人了?”

陈若岸眉心一皱,静了静,朝二人道:“既然如此,此事便这样吧。”

“如此甚好。”朱绵栊说着又拿过纸,看了它一阵,轻轻笑道,“阮千隐、吕善扬、云迈,十年前的债,到如今才向你们讨,你们说是不是要变本加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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