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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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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运被蝶衣延入小楼,仍然是梅花初雪泡的碧罗春茶,两人隔案而坐,都垂头望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

谢灵运便不由地想到自己过往的岁月。

他是自幼便被送到钱塘杜家寄养的,因为客居异地,人人都叫他谢客儿。钱塘是一个繁华的地方,人物风流,物产丰富,然而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或许腐败不止是在钱塘一个地方,而是来自于整个对于名士风度推崇备至的南朝。他因出身世家,相貌秀美,就算是客居异地,也成为年青才俊们的表率。

然而他却一直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寂寞。

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寂寞呢?是每天睡前看着灯花看了整整一个更次,看到眼睛都被烛火映得再看不清旁的事物。或者是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去厕所,反而是推开窗户对着白云吹上一曲,不知白云是否能够听见?

其实他也并不能算是寂寞。

他几乎每一日都治游于外,与三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或者做诗,或者抚琴,或者观潮,偶然也会流连教坊。相熟的妓人中,也有特别出众的,待他似乎也与待别人不同。他不知那只是错觉,还是真地如此。他也曾想就这样痛痛快快地爱一场,据说爱与痛可以使寂寞的人更寂寞,伤怀的人更伤怀。但他却无法真地就这样爱上。他常觉自己是麻木的,麻木得感觉不到快乐与悲伤。他不知同游的少年是否也如此,谁都不曾问过谁,这本也不是足以一问的事情。

成年后,他才回到建康。父亲是谢家弟子中少见的蠢钝之辈,祖父曾经直言不讳道:我为何会生出如此蠢钝的儿子,而却又为何会生出如此聪慧的孙子?孙子便是指他,他从不因祖父对于父亲的批评而觉得难过,父亲早在他年少的时候便死去了,他留在他心中的印象,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他依然流连酒肆坊间,更加注重衣冠服饰,人人都说谢家的公子,秀冠士林,独领一时之风骚。他却益发麻木,更加无从感觉悲喜,他常想,也许他这一生都会如此,心如铁石,难动分毫。

“茶不香吗?”蝶衣低低地问。

谢灵运拿起来轻呷了一口,“味涩而微甘,是好茶,只是梅花的香气却把茶香遮盖住了,若是用初霜之水泡茶,则茶中自有苍凉冷意。”

蝶衣默然,也不言好恶,却忽然站起身道:“谢先生茶饮过了,撤去吧!”

谢灵运一怔,心道难道这句话惹恼了她?他忽然想到自己所肩负的重担,一时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一个青衣小缳走进来,撤走了茶具。蝶衣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景致。风景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片积雪的树林,还有林间不停飞舞着的彩蝶。初一见的人,会觉得新奇,看得久了,也不过如此。

蝶衣斟字酌句地道:“你可以转告你的朋友们,不必白废心机。彩蝶幻境是我所创,若想离开,除非能够杀死我。”

谢灵运不由地沮丧起来,被她一眼就看穿了。他悄然无言地离开小楼,全没有注意到蝶衣注视着他背影的目光。

众人栖止在树内,嘲风一见谢灵运走过来,连忙问他道:“怎么样?”

谢灵运摇了摇头,“她早知道我是刻意接近她,这个计策根本不行。”

无双却微微一笑:“也未必就真地不行,女人的心意本就难测,也许蝶衣对你有意,你却不知呢!”

谢灵运呆了呆,会吗?

嘲风却管不了那么许多,一把将囚牛笳夺了过去,用衣袖仔细地擦拭。喃喃道:“囚牛,终于找到你了。”

后来的两日,蝶衣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每到一定的时间,都会有一个青衣小缳送来一些吃食,想必蝶衣也并不真地想让他们饿死。但她也不放他们离开,谁也不知她到底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两日后,那小缳忽然来请谢灵运,说道,“姑娘有请谢公子。”

谢灵运不免有一些跃跃欲试的喜悦,原来她到底还是在心里念着他呢!他正要随小缳而去,无双却忽然拉住他,在他耳边道:“那小楼可能是彩蝶幻境的关键,你这一次去一定要把小楼中的情况看得清楚一些。”

谢灵魂茫然点头,他心里是想就算让他去看,他也未必就能看得明白,但无双既然说了,好歹也要看看清楚。只要是女子提出的要求,他从来不会拒绝,无论那个女子是否是自己心仪的对象。

谢灵运走后,嘲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小楼是彩蝶幻境的关键?”

无双指了指蝴蝶道:“因为这两天我一直在看这些蝴蝶。时间久了,蝴蝶就好象有些失去气力,连飞也飞得没什么精神,但只要它们飞去小楼一下,就立刻又生机盎然。我猜测小楼之中,应该有彩蝶幻境的机关,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谢灵运随着青衣小缳到了小楼之内,见蝶衣若有所思地执着一卷书,桌上仍然点着一炉香。她的脸在香烟之后若隐若现,谢灵运的心便不由地又有一丝疼痛,这样美的女子,为何是一个妖怪?

他记得无双的话,四面张望,见小楼之后有一道布缦低低地垂着,也不知那后面是什么去处。一两只蝴蝶从布缦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向着楼外飞去。

“谢公子在看什么?”

他连忙回过头,见蝶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道:“我这几日做了一首诗,想请姑娘品评一下。”

蝶衣无可无不可地道:“那你便说来听听。”

谢灵运拿起桌上的笔,在一张纸上写道:“柏梁冠南山。桂宫耀北泉。晨风拂幨幌。朝日照闺轩。美人卧屏席。怀兰秀瑶璠。皎洁秋松气。淑德春景暄。”

蝶衣轻声吟诵,叹道:“我见到的人中,也只有谢公子的诗是最好的,甚至比梁兄还高出一畴。”

谢灵运下意识地追问道:“那位梁先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一问出口,自己心里也觉得疑惑,他是长久在风尘中打转的人,就算是最喜欢的女子,也从不问她其他男子的情况,因为他不在意。可是如今却很想知道梁处仁到底是何许人,居然可以使蝶衣五十年来都对他念念不忘。

蝶衣微笑道:“不过是一介书生,且出身寒贫,哪里及得上谢公子,世家子弟,衣饰秀美,才高八斗。”

谢灵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若只是普通书生又如何能赢得小姐芳心。”

蝶衣眉间微显幽怨:“我曾请梁兄带我离开上虞,可是他却说私自苟合,有违道德,他宁可与我同死,也不愿带我私奔。”

谢灵运呆了呆,“我以为小姐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选择一死。”

蝶衣淡然一笑:“是被逼无奈,却不是被父母逼的,而是被梁兄逼的。”她看了谢灵运一眼道:“若是你,你可会带我走?”

谢灵运不假思索,“我就算是康乐公的爵位不要,也会带着小姐离开的。”

蝶衣道:“离开后,就会落下千古骂名,人人不耻。”

谢灵运微笑道:“人是为了自己而活,若是为了心爱之人,就算是遗臭万年,又有什么关系?”

蝶衣低声道:“这可是公子的真心话?”

谢灵运道:“当然是真心话。”

蝶衣淡然一笑:“只怕公子是受了贵友所托,想要以此迷惑蝶衣,放你们离开吧!”

谢灵运亦是淡然一笑:“若是你不相信我,又何必再问。”他在脂粉丛中惯了,对付女子的手段早就炉火纯青,这样淡然的态度,本来明明是假话,那女子反而会半信半疑。他自己却也弄不明白,不过是依然使用流连花丛的伎俩还是真心话。有些明明应该是假的,但偏偏说的人又放入了些许真心。到后来连自己也迷惑在其中,不知是真是假了。

蝶衣似乎也信了,“可是他却宁可选择死。有勇气轻言生死的人,却没有勇气面对世人的批评,也不知他是勇敢还是懦弱。”

两人的谈话似乎又到了尽头,相顾默然半晌,蝶衣低声道:“你请回吧!告诉你们那些朋友,不要试图离开,否则他们都会死。”

谢灵运皱眉:“为何你要把我们留在此间。”

蝶衣道:“有些事情当谜底揭晓以后,就变得很简单,但在这之前,你无论怎么猜都猜不到答案。”

谢灵运被她说得不明所以,只得拱拱手走出小楼。

蝶衣拿起桌上的纸,又低声吟诵一遍,轻叹道:“若你真是梁兄转世,那该有多好啊?”

她凝神注视那张纸,纸上忽然扑地一声燃起了火焰。蝶衣望向窗外的树林,心里暗道,他们也该忍不住了,若是真要他们死,连谢灵运也会死。

她忽然便升起了淡淡的遗憾,这样的人便这样平白地送了命吗?

她蓦得站起身,掀起那道低垂的布缦,走入布缦之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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