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行礼了。
碧瑶的心里还是觉得不安。
礼成以前,水澜都不能算是她的丈夫,她就一直会觉得不安。她早就看出水澜的心不在焉,虽然他极痛快就答应了这件婚事,可是她却清楚地感觉到水澜的心并不在她的身上。
婚礼的一切准备,水澜都在场,每一件东西她都亲自挑选,然后询问水澜的意见。她一生只能结婚一次,当然马虎不得。
无论她问水澜什么,水澜的答案永远是:好,你决定吧!
他好象永远都没有自己的意见,无论什么都听从她的。但她知道,他并非是这样的男人。她清楚地记得当他不过是十三岁的时候,在战场之上雄姿英发,以无上的神通击败敌人,令全族都拜负不已。从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再也没有办法从他的身上移开。
水澜,他应该是一个不世出的传奇。
但他长大了以后,却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于一切都漫不经心,经常四处流浪。听说在他流浪的路途中遇到了无数的女子,他来者不拒,对每一个都是一般的好。
这些她都可以不介意,因为她知道,他最终还是属于她的。
现在,一切梦想终于实现了,可是她的心却比以前还要不安。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就算是在她的身边,他也会忽然便陷入深思,神魂似乎飞得很远,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所在。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不寒而栗,因为她知道,他的世界对她是关闭的。就算她能够成为他的妻子,她却永远也无法了解他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喜娘扶着她走出喜堂,婚礼就要开始了。
忽然之间,她听到一阵小小的骚乱,她顺着人们的目光望过去,一个身着淡绿色衣裙的女子,悄然站立在喜堂的门前。
是那个摩呼罗迦族的女人。
她在乾闼婆城中时,她也见过她,是一个美丽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女人。
她并非是一个不许别人美丽的人,但是,这个女子却美得让人心里很不舒服,莫名地生起嫌隙。也许是因为她刚到乾闼婆城时,水澜就表示过,这个女人是属于他的。
为了这个原因,她也曾经悄悄地观察过这个女子。美得无懈可击,只是有点太冷了。
她忍不住转头望向即将成为她丈夫的水澜,她看见水澜脸上一抹奇异的神情一掠而过。这种神情也同样让她心生不快,婚礼时忽然出现的女人,她是来阻止他们的吗?
然而她却并不是来阻止他们的。
她很平淡地打量着她,很平淡地说:“我只是来观礼,希望没有防碍你们。”
碧瑶的心却格登一下,她只是来观礼,那么淡然,可是她越是淡然,她反而越显得紧张,自己惶急的心情在冰冷的影雪面前,似乎已经输了一招。
水澜也只是平平淡淡地看了影雪一眼,但碧瑶却也同样觉得心惊胆战,礼成之后,他便是属于她的了,可是她却也知道,他永远都不是属于她的。
婚礼如常进行,小小的骚动很快就平息了。毕竟,经佛陀点化,两族的仇怨已经算是解开了。从此后,世间有了八部众这个名字,本来的仇人忽然变成了兄弟。
礼成之后,她被送入新房,听见外面人声喧闹,水澜大概要过些时候才能进来。她对镜坐着,看着镜中的人。她是族中的第一美女,应该不会输给任何人,但为什么在那个女人面前,总是觉得自己矮了一截。是因为水澜的心吗?
女人胜过女人的地方,无非是因为男人。女人输给女人的地方,也同样是因为男人。
她看着红烛滴下一滴眼泪,心里便更加忧愁。明明是她赢得了水澜,可是为什么又好象是她输了一样?
水澜在沙滩上找到影雪,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堆木柴,在沙滩上生了小小的火堆。
满天皆是星星,却不见月亮。影雪的长发被风吹了起来,又飘然落下,无依无靠有如浮云。
水澜忽然感觉到心里的愧疚,他第一次生出这样奇怪的情绪。为什么会觉得愧疚?他并不曾作错什么。
他在影雪身边坐了下来。小小的火焰,被海风吹得摇曳不定,却仍然用尽全力地燃烧着。他感觉到火焰的努力求生,似乎也感觉到影雪的心如死灰。他便更加愧疚起来,自己也不知在愧疚些什么。
他道:“你怎么找到乾闼婆城?”
影雪没有回答。虽然乾闼婆城一直在大海中漂流,但她却能够感觉到它的具体位置,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能够感觉得到。
他迟疑着道:“她是我表妹,一直被认为是我妻子的最佳人选。”
影雪点了点头,“表哥与表妹的婚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他侧过头,看了看她白晰的脸,这句话是真心的吗?他道:“别走了!在这里陪我吧!”
她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居然说出这种话,“你叫我留下来?你的妻子会同意吗?”
他看了她的腹部一眼,“至少等孩子生下来吧!”
她忽然觉得悲从衷来,原来留她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
她惨然而笑:“你想要这个孩子?”
他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要。”
她只觉得全身无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失去了。好吧!留下来就留下来吧!这个孩子,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安排她在自己居处的一个独立小院中住了下来,又派遣了两名年轻的女孩子伺侯她。似乎他是真地把她当成他的小妾了。
小妾就小妾吧!生下这个孩子就离开。她知道把孩子带回摩呼罗迦故地并非是一个好的选择,可是真地把孩子留下吗?虽然孩子的出生还是几个月后的事情,她却已经愁肠百结,不能自已。这个孩子根本就是多余的,乾闼婆族不需要,摩呼罗迦族也不会需要。这样的小孩为什么还要来到人间?
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却怎么也不忍杀死他。
水澜每天都会来陪伴她,他用在她身上的时间远远超过了用在自己妻子身上的时间。两人也并不做些什么,不过是默然相对。有时影雪会弹奏一曲,她的技艺不是绝顶的好,但也不算差,用来取悦男人已经足够了。
偶然也会对饮几杯,但却都不曾想到要喝醉。
太悲伤和太欢喜的人都喜欢沉醉,他们两人却并非是这两种状态。也许会有一丝哀愁,但哀愁也是淡然的,无奈的,不会让人强烈到想要沉醉。
水澜从不在这里留宿,到了晚上就一定会回到碧瑶身边。虽然人人都以为她是他的小妾,但除了最初见面那一次外,他们清白得如同两个幼童。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也许真地可以等到孩子出世。
但世事却不能真如人愿。
水澜已经好几日没来看望过她了,水沧说他去了王舍城听经。
她也并非每日都要见到水澜,他在或是不在,她都是一样地过日子。
然而那一日,一直与她老死不相往来的碧瑶却破天荒地前来拜访。这使她有些讶异,她并不恨碧瑶,就算没有碧瑶,她也一样无法与水澜在一直,还会有别的什么人出现。
碧瑶似乎很拘谨,两人默然相对,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碧瑶先开口了,“妹妹在这里住得习惯吗?”
她叫她妹妹,她和所有的人一样把她当成他的小妾。她淡淡地说:“习惯。”
碧瑶有些踌躇,她如此不冷不热的神态,使她无法将话题进行下去。但她必须得把话题进行下去,因为她不仅是为了她自己而来的。
她看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一眼,“几个月了?”
她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五个月吧!”
碧瑶似乎终于找到了说话的题目,“很辛苦吧?有没有什么不适?其实我早该来看望妹妹,但是,夫君一直说没有这个必要。”她刻意强调了夫君两个字,似乎是在提醒影雪水澜是她的丈夫。
然而影雪神情冷漠,似乎无动于衷。
碧瑶咬了咬牙,“其实我也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她终于看见影雪微微动容,她松了口气,到底都是女人。她真怕无论她说什么,影雪都是同样无关痛痒的反应。
她道:“虽然还没有成为母亲,但心里却已经只有这个孩子了。”她试探地看着影雪,“妹妹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吧!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孩子能好就行了。”
影雪淡淡地说:“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碧瑶道:“妹妹真地想在这里生下孩子吗?”
影雪默然。
“就算生下孩子又怎么样?妹妹是打算永远留在这里,没名没份地过一辈子吗?我听说摩呼罗迦族只剩下妹妹一个继承人,妹妹总是要回到族中去做族长吧?再怎么样也不会委屈自己留在乾闼婆城当人家的妾室。”
影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碧瑶道:“妹妹别怪我说得直接,女人的心事也只有女人才能明白。水澜必然会是以后的族长,而妹妹也是要做族长的人,知道身为一族的继承人,有许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就算再不愿意做,也会为了族人而做,想必妹妹也是一样吧!”
影雪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你怕我不会走吗?其实你猜得不错,我一定会离开这里的。”
碧瑶道:“那么妹妹是想留下那个孩子吗?虽然说这个孩子会比我的孩子早出生,但我的孩子才是乾闼婆族的嫡系子孙,就算妹妹留下了那个孩子又能怎么样?难道他在乾闼婆城的生活会幸福吗?”
影雪默然,半晌才说:“你想让我现在就走吗?”
碧瑶道:“我并不是逼迫妹妹,只是希望妹妹能想清楚。你真地忍心留下自己的孩子独自在这里吗?一个做母亲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样狠心吧?”
她看了一眼影雪的神色,影雪又恢复成冷冰冰的神态,她也不知她的心在想些什么。她道:“如果我没有孩子也就罢了,但我又偏偏有了孩子。就算我愿意让妹妹的孩子留下来,妹妹放心让我照顾他吗?”
影雪笑笑,“你想让我带着我的孩子消失吗?”
碧瑶道:“妹妹是个聪明人,又是一族的族长继承人。不象我,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在我的生命里,最重要的就是我的丈夫和孩子。可是妹妹不同,妹妹会成为摩呼罗迦族的宗主,你的孩子也会受到全族人的尊重。如果把他留在这里就不同了,他不过是一个野种。”
影雪双眉微挑,虽然碧瑶的话越来越不客气,她却也没有发怒。碧瑶说得不错,难道自己真地忍心把孩子留在这里吗?
她的手轻轻地放在腹部之上,是自己的孩子,血中之血,肉中之肉,做母亲的,又怎么忍心真地抛弃他?
她轻声道:“你想让我什么时候走?”
碧瑶道:“最好就现在,乘少主不在。如果少主回来了,只怕又要多生事端了。”
现在?还真是迫不及待。
影雪却不能恨她,如果她是她,也许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她低声道:“好!我可以走。但在我走以前,我想在院中种一些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只要影雪愿意离开,无论什么条件碧瑶都会答应,何况只是种一些曼陀罗花?
她笑道:“要不要我帮忙?”
影雪摇了摇头,“不过是一些花籽,埋在院中就好了。”
她拿了一把小小的铲子,在院中浅浅地埋下花籽。是从她的生命之花上结出的花籽,在任何地方都不曾成活过,但她知道,这花在这里一定会开得很好。她心里有隐隐的愿望,他看见曼陀罗的时候,就会想起她。
花很快便种好了,碧瑶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因为她要离开,她便莫名地殷勤起来。
茫然四顾,影雪有一种预感,她再也不会见到水澜。这一段相安无事的时间,虽然短暂,却是她一生之中最平安的一段时间了。
走吧!在他回来以前离开,以后再也不见面,过去的一切只当成是一场春梦。来如春梦不多时,去若朝云无觅处。
碧瑶忽然道:“等等!”
影雪回头,见碧瑶手中托着一只小小的泥偶。“这个东西你也一起带走吧!”
她怔怔地接过泥偶,是那一日她留给他的,原来他这样不在乎。她忽然觉得悲从衷来,一时之间,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