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徒步走回皇宫,路上皆是晋国的军队。长安迅速地放弃了抵抗,任由敌军进入城中,想必这是出自新帝的授意。敌军也很是平和,不象是两国交战,倒象是友善的临邦偶然到访。
她进入皇宫之时,见到所有的姚姓皇族,皆白衣素服,等待着即将被虏南下的命运。
她的目光自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看到千篇一律的沮丧表情。只有她的长兄神色淡然,两人目光轻触,她感觉到姚泓眼中如释重负般的神情。
她暗叹,也许对于姚泓来说,真是一种解脱吧!
她却没有见到姚佛念,她一路向宫内行去,在御花园中看见姚佛念亦穿着一身白衣,手中拿着一卷经书。他却没有看那卷经书,反而抬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菩提树。
菩提树结子了,当有风吹过时,树子便纷纷落了下来。
她低低地叫了他一声:“佛念!”
姚佛念回头看看她,“姑姑,你回来了!?”
她点头,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姚佛念微笑道:“我劝过父亲不要去晋国,如果去了晋国,他一定不能全身而退。但他却不肯听从,说是为了保全百姓和宗室,他决定投降。”
无双勉强一笑,“佛念,如果你不想去晋国,你就留下来吧!”
姚佛念淡然一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难道刘裕会放过我吗?”
无双咬了咬牙,回头望向身后的将军道:“我的幼侄不过才十岁,就算他留下来,也不会有所作为,我想请求将军放他一条生路。”
那将军迟疑了一下,“好吧!只要公主平安地随我回去,少一个小孩,料也无妨。”
姚佛念却微笑道:“姑姑是想让我独生吗?”
无双心里一酸,“我只望能为姚姓宗室留下一支血脉。”
姚佛念却笑道:“姑姑是圣僧的高足,此时却为何如此着相?人生在世,不过镜花水月,生死无常,不过过眼云烟。对于我来说,或者生存的意义就是为了等待今天的到来。对于姑姑来说,也许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无双不由后退了一步,失声道:“佛念,你……”
姚佛念却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晋国的军队是为了姑姑而来,请姑姑为了全国的百姓,委曲求全,保重自己。”
无双苦笑:“你放心,我会保重自己。”
要离开了,还有什么牵挂吗?
她回头望向次第的宫宇,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当姚姓宗亲的队伍走出皇城之时,忽然有人失声惊呼,“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皇城之上,一个少年白衣飘飘,浑似正要羽化登仙而去。
“是佛念!他站在那里做什么?”
姚佛念伸开双臂,他看见如血的夕阳。他想,如果他是一只飞鸟,便可以展翅离开这个人间。
他跃起的身影,在夕阳下正如一只白鸟。
有人失声惊呼,“佛念跳下来了!佛念!”
姚佛念在众目睽睽之下跃下城墙,他的死似乎正在掀开姚室宗亲接下来的死亡序幕。
被虏的姚室宗亲,经历了将近一个月的行程,才总算到达建康。至此之时,这些本来的皇亲国戚已经被旅途和忧虑折磨的心力交瘁。
刘裕亲自到城外迎接这个投降的队伍,他看见无双之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终于能够如愿已偿,现在你是我的人了。”
无双却微微一笑:“我虽然到了这里,却并不曾答应过将军任何事情。我这一生是不可能与任何人成亲的。”
刘裕双眉微挑,“世间事没有绝对。我原来也不曾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大权在握。但现在,整个晋国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连皇帝都对我惟命是从。我想得到的东西,一定会得到。”
无双淡然道:“是吗?我想请问将军,如何能够得到我的心?”
刘裕道:“你是我所见过最聪明的女人,你一定会权衡轻重,心甘情愿地做我的妻子。”
无双笑笑,“那就拭目以待吧!”
权衡轻重,以前的她也许能够办到,但现在的她,心中想的却是更加重要的事情。
刘裕用一种同样的淡然口气道:“我知道对于你来说,其他女人所要的一切,你都不会在意。荣华富贵你已经习以为常,就算我向你保证会使你成为皇后,你也同样不会在意,因为你本已经可以成为拓跋嗣的皇后。所以我只想到一个办法,如果你一天不答应,我便杀死一个姚姓的人。”
无双笑笑道:“请便!”
她知道刘裕不是普通人,一定会言出必践。但她却有如此多的无奈,她的命运早已经注定,无论多么不愿,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在刘裕的府邸住了下来。刘裕果然如同他所说的,每天杀死一名姚姓宗亲。先是远亲,远亲杀光后,就开始杀近亲。
她每天都能听见刘府外凄厉的哭喊声,每个人死前都在叫着她的名字。她想,他们是在怨恨她吧?只要她答应刘裕成为他的妻子,他们就可以继续活下去。
但她却不能答应。
终于有一日,侍卫带来南安公主,那已经是除了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外,与她血缘最近的人了。
南安公主面容憔悴不堪,身上的衣饰也肮脏破旧,想必这些日子的生活如同地狱。两人默然对视,无双注意到南安公主的目光落在她的衣裙上。
她知道南安公主在想些什么,她仍然衣饰华丽,无论别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她却可以继续锦衣玉食。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也想你死去的母亲。”南安公主说话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是一个很和气的人,虽然身为皇后,却没有什么仇人,连别的妃嫔都从心底喜欢她。我想她便想到你的长兄,姚泓和她很象,和善有余却胸无大志。然后我又想到你,总觉得你不应该是她的女儿。”
无双笑笑:“我自小便知道我与母亲不同。”
“可是我却是眼看着你出生,虽然我们平日针锋相对,但我到底是你的姑姑。”
无双垂下头,低声道:“你不想死吗?”
南安公主摇了摇头:“并非如此。那天我看见佛念跳下来的时候,就知道我一定会死。只是我却在想,为何你可以如此狠心。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你坚持不愿做刘裕的妻子?他是一个做大事的人,人人都知道他会是以后的皇帝。你的命运大概就是要成为皇后的,拓跋嗣你不愿嫁,现在又有一个刘裕。可是你却还不愿意嫁,连宗亲的性命也不顾。告诉我,你是否为了一个男人?”
男人?无双凄然一笑,哪里还轮得上我想什么男人?
“姑姑!”她抬起头,正视着南安公主,“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可是我是你的侄女,你相信我吗?”
南安公主迟疑不定,她们的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有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无双眼底的悲伤与无奈,但再定睛去看时,那双眼睛又平静如常。她不由道:“我相信你。”
无双点头,“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别人或者有许多种选择,但我没有,我的面前只有一条路,我只能走下去。”
南安公主轻笑,“我曾以为你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也许是我错了。”
她道:“能不能给我换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不想死的时候还穿着这么肮脏破旧的衣裙。”
南安公主是洗了脸,梳过妆,换上了一身粉红的新衣后离开无双的房间。她走的时候又变得神彩弈弈,如同并非是去赴死,而是去见她最心爱的男宠。
无双看着她走出房间,终于双腿一软坐倒在地。是正确的吗?一切都是正确的吗?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如此软弱无力。她知道她并非是真地软弱无力,她有着世人都没有的神通。但即便是这样,也不能改变一切,人有人的无奈,神亦有神的无奈。
“你还是不愿答应吗?”南安公主走后,刘裕悄然进入无双的房间。
他看见无双坐在地上,双手环抱着双腿,一动不动,如同一个木头人。他想,她要支持不住了,他道:“只要你点点头,你的兄弟姐妹就还可以活下去。其实我真地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固执,做我的妻子到底有什么不好?”
无双笑笑,“我不会做任何人的妻子。不会是你的,也不会是拓跋嗣。”
刘裕便忽然怒发冲冠:“是为了流火吗?他只是一个妖怪。你不愿做皇后,只是为了嫁给一个妖怪吗?”
无双哑然失笑,她觉得刘裕的怒气来得莫名其妙,她抬头道:“不错,流火确实是我心中最重要的男人。”但我不嫁给你,却并非是因为他。
我与他之间的情感,根本已经与婚嫁无虞,就算我嫁人,或者他另娶,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刘裕冷笑道:“好!你一日不嫁,我便会继续杀下去。”
又过了数日,刘裕忽然请无双到府外去观赏行刑。他早便在府外搭了凉棚,他全不介意在自己的府门前杀人。这些日子来,姚氏宗亲皆死于他的府外,以至于府前的石板都被鲜血染红了。
无双坐在凉棚之中,看着石板上的血迹,便仿佛看见姚氏宗亲一个个不甘的冤魂。这次被带来的是姚泓,这已经是姚家除了无双外,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刘裕道:“虽然问过你许多次,但我还是想问你最后一次,只要你答应我,你的兄长就可以长命百岁。”
无双淡然一笑:“你还要我说多少次?我不能与你成亲,也不能与任何人成亲。”
刘裕的眼睛眯了起来,“这真是你的选择吗?”
无双点了点头:“是我的选择。”
刘裕抬起手,为什么到了现在,你都不愿选择我?难道在你的心中,我真地这样低贱吗?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你恨我。只有深切的痛恨,才能使你永远记住我。
他的手落了下来,刽子手的刀便也落了下来。
那是一个流行腰斩的年代,许多死囚都是死于这种并不美丽的刑罚。当一个人被腰斩之后,他的内脏会流出体外,让旁观者忍不住作呕。
但无双和刘裕都没有作呕,他们镇定地看着姚泓死去,如同死的不过是一只蝼蚁。
刘裕忽然道:“你现在是否恨我?”
无双淡然道:“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但你错了,我不恨你。我也不恨任何人。”
刘裕怔了怔,她不恨他?做了这么许多事,她不曾爱过他,甚至连恨都不愿恨他。
无双微笑道:“我只是在想,你已经杀光姚姓所有的人,明天还能杀谁?”
刘裕一时怔住了,明天还能杀谁呢?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姓姚的人还没有死。那个人就是我。”
无双微笑道:“你明天是否要杀死我?”
刘裕默然。
无双道:“你杀了这许多人,是否明白了一件事?”
刘裕下意识地问:“什么事?”
无双淡淡地道:“杀人并不能解决一切。有一些东西得不到就是得不到,勉强也没用。”
其实我也是一样,得不到就是得不到,再勉强也没用。
刘裕无言以对,他似有所领悟。
“以后你必会成为南方的霸主,希望你能够记住此时杀的这些人,记住我说过的话。”
刘裕不由点头,他只觉眼前的无双如此陌生,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聪慧美丽的公主。他忽然明白了无双说过的话,她不能与任何人成亲。他想,无双并没有骗他,她不能嫁给他,不是因为那个妖怪。
想通了这一点,他便豁然开朗,他忽然仰天长啸了一声,“若是我早明白这一点就好了。”
无双淡淡地道:“世上没有太迟的事,你现在明白也不迟。”
刘裕道:“你走吧!你放心,从此以后,我会做一个仁爱的君主,绝不再枉杀任何一人。”
走!我也确是该走了!去完成那些未完成的事情。
天空开始飘起雪花,又是一个冬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