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任由马儿信步而行,所到之处,唯见累累白骨,哀鸿遍野而已。曲指算来,自匈奴族人建立赵国开始,直到现在,北方战乱不休的局面已经超过了一百年了。
人们不停地死去,因为各种原因。或者是死于刀兵,或者是死于饥饿,或者是死于瘟疫。但无论死去了多少,这个世界上却仍然还有人存在。
无双偶尔会想,路上见到如此多的白骨无人收整,分明应该是无人存活了,但每经过一段路程,总能够看见稀稀落落的人家。她便再一次明白人类与半神的不同。
传说中的半神,只因为一个简单的理由就会全族毁灭,但人类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却始终坚强地存活下去。从这一点来看,人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生灵。
她脑子里胡乱地思索着,也不曾有个重点。时而想到那些死去的或者仍然寂寞地存活着的半神,他们单薄脆弱如同一开即逝的昙花。虽然开放之时如此绚烂,但却又转瞬即逝,宛如风中流英,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她又想到拓跋嗣,这个男人应该是一个女子幸福的归宿,但可惜的是,他们两人之间总是有着太多无法逾越的障碍,有些是别人造成的,有些是自己造成的。
她复又想到刘勃勃,以他的个性,即然已经取代了高平公,他必不会满足,下一步,只怕就是要称帝反秦了。这本就是一个叛逆的年代,连姚家的天下,也是因反叛而得来了。
沿途见到从燕国来的商人,她便打听燕国的消息,人们告诉她,慕容熙已经称帝,他得到了太后的支持,名正言顺,不再有人对他的资格提出置疑。但当他皇位已稳后,他便开始清除异己,第一个被杀掉的人,居然就是全力支持他登基的丁太后。苻氏姐妹则宠贯后宫,尤其是被立为皇后的苻训英,据说慕容熙对她言听计从,连朝政都与她商议。
她亦听见从南方传来的消息,刘裕成为晋国最重要的武将,掌握朝中大多数的兵力,据说连皇帝都对他畏惧三分。她想刘裕也不会只甘于做一个臣子吧!将来有朝一日,只怕他也会成为皇帝。
她东想西想,听到许多流言,似乎对天下的所有事情,无论相干或者不相干的都是如此感兴趣。思想转来转去,又转去转来,似乎一直在围着一个圆圈打转,只是为了逃避圆圈的中点。
她当然深知这个中点是什么,她一直勉强自己不要想起,就算是想起,也会尽快地把思想转移。想得太多,就难免会有伤心的感觉,就难免会无力而无助,难免会脆弱如同普通女子。但她是无双,天下无双的无双,她并非是没有见识的乡野村妇,把男人当做自己生命唯一的重心。她必须坚强,她也不得不坚强,她不知这天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她既然降临于此,就必然是有一些关系的吧!
就算她的降临是个偶然,为了她所要保护的人们,为了父亲兄长,为了死去的楚衣,为了小小的载阳和照顾着载阳的青玉,她也必须尽全力结束这个乱世。
她亦不知自己到了何处,只知道要找齐九龙,必须要找到嘲风。但嘲风又漂泊到何处?或者他仍然追随着璎珞。
虽然极不愿意再想起,但她的命运到底是与璎珞息息相关,而且蚣蝮还在璎珞的身上,如果取出蚣蝮,璎珞就会死。
她猛然想到集齐九龙的意思,就必然要璎珞死。她心中怅然,若是流火再一次见到璎珞死去,不知他会悲伤到什么地步。
她想流火必然会恨她入骨,因为她必定会倾尽所能,取得蚣蝮。
她忽然想到,是否有一丝报复的成份?是因为璎珞从她的身边抢走了流火吗?所以她才下意识地答应列子一定会找齐九龙。或者在潜意识中,她早就想到只要找齐九龙,就等于间接的杀死璎珞。
她的额头悄然渗出冷汗,她的心里真地有如此恶毒的想法吗?或者还在期盼着,璎珞再一次死去,流火便会回到她的身边。
她悚然而惊,自己都不敢再想下去。璎珞是她的前身,她一直在告诉自己,她从未恨过她,但她忽然发现,也许在潜意识里,她恨她入骨,恨不能让她立刻死去。
她一掌拍在马臀之上,任由马儿狂奔起来。风因马的狂奔而变得凛冽,吹乱了她的长发。她只觉得心乱如麻,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很陌生,心底似乎有另外一个人,完全不同的她隐藏在最深的地方。
忽见两骑马从路的前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们跑得很急,看起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正在赶路。无双便拉马让到一边,以免挡住他们的道路。
那两骑越跑越近,马上人一男一女,男的长得颇为英俊,女的则极是秀丽,端得是郎才女貌,极是般配。不过这也没什么出奇的,奇的是,马上的男人居然是苻宇,而女子则是张念恩。
苻宇此时也看见了无双,脸上立刻现出古怪已极的神色。
他一向将无双视为神仙,每次见到无双必然是七分恭敬加上三分爱慕,甚至无双离开长安的那段时间,他也是日日在城门口等候。但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却完全不同,有些惊惶又有些愕然,总之绝不可能是他注视着无双时应该露出的表情。
无双一看到他的神情就知道必然有事发生,她却永远是镇定从容如同古井之水。她微微一笑问道:“苻宇,你的伤已经痊愈了吗?”
苻宇拉住马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无双,他绝不该以这种无礼地眼光注视无双,他的脸上充满了不解与怀疑之色:“你是公主?”
无双笑道:“才分开没多久,你就不认识我了?”
苻宇还来不及答话,张念恩却已经嘶声叫道:“你这个恶魔,你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不愿意放过我们?”
无双却仍然气定神闲:“难道自从上一次我被黑衣人劫走之后,你们还曾经见过我吗?”
张念恩呆了呆,不由望向苻宇。苻宇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是疑惑,但他到底是相信无双的,对于无双的敬爱已经根深蒂固地存在了十几年,就算是乍逢剧变,也一样无法从心底完全抹去。他道:“我们昨天才刚刚见过面。”
无双笑道:“昨天见面之时,我可是做过什么事情?”
苻宇皱眉道:“公主难道忘记昨天的事了吗?”
无双故意笑道:“我最近记忆欠佳,有许多事情做过就忘记了。可能是被黑衣人劫走了以后,受到了刺激,还未康复的原因吧!”
苻宇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公主昨天却杀了人。”
无双一怔,心里想到他们见到的只怕是璎珞,但以璎珞的个性,又怎么会随便杀人?“我杀了谁?”
张念恩怒道:“你杀死了我的父亲,难道你忘记了吗?”
无双略一沉吟,璎珞为何会杀死一个普通的老人?难道这老人有取死之道,她道:“苻宇自小与我一起长大,你认为我有杀人的能力吗?”
苻宇迟疑道:“公主确是有能力杀人,只不过公主从不必亲自动手,而且所杀之人也不会只是一两个。只要公主随便说一句话,可能就会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虽然我从未看见公主亲手杀过一个人,可是昨天却又分明是公主杀死了张子产。”
无双被他这番话说得有些失神,她倒不是因为苻宇说她亲手杀人一事,以璎珞的本事,杀一两个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她却是因为苻宇说她只要随便一句话便可以使成百上千人死去。她忽然想到列子说过,她是他见过最可怕的人,也许列子所说的确是事实。
她不知道其他的公主如何,但从这一段时间的经历来看,她轻易便挑起战乱,而在战乱之中死去的人又何止成百上千?
她怔怔地想着,全没留意到张念恩正悄然抽出身上背着的干将剑。剑一出鞘,紫气凌云,张念恩一剑向着无双心口刺去,她虽然不通武艺,但恨极无双,这一剑刺得又快又准。
无双眼见干将剑刺到自己面前,她明明可以躲闪,但脑中却因为苻宇的话而一片混乱,只觉得如果真如苻宇所言,也许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祸害,如果便这样死去了,反而使天下少了许多事端。
她心情激荡,明明可以闪避,却一动不动地站着。眼见那剑已经刺到胸口,却忽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抓住剑锋。
剑极是锋利,那只手立刻被剑锋割破,鲜血淋漓。手的主人便是苻宇,他虽然也眼见无双杀人,但不知为何,总是半信半疑。以公主的本事,若要一个山野老汉死,又何必亲自动手?
张念恩却不这样认为,她这段时间与苻宇相处,早已经情根深种,此时见苻宇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救无双,心里又是苦涩又是悲伤。她自然知道苻宇对于无双不仅仅是主仆之情,其中也隐藏着爱意。但她想无双已经是魏国的皇后,就算苻宇再爱她,又能如何?
她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却又不敢从苻宇手中抽出宝剑,唯恐将苻宇的手都斩落。她松开手,用力一拍马臀,马儿长嘶一声,向前奔去。
苻宇却不明白她为何这么生气,大声叫道:“念恩,你别走,这件事情可能有蹊跷。”
张念恩却头也不回,只顾向前奔跑。无双叹道:“你真是一个笨蛋,还不快去追她?”
苻宇迟疑道:“可是公主你呢?”
无双道:“你放心吧!这件事没有弄清楚以前,我不会离开你们的。”她并非是怕苻宇误会她,而是想既然璎珞杀了张子产,只怕还会寻找张念恩,也许她能有机会见到璎珞。
虽然她不知道见到璎珞又能如何,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自从璎珞复活后,时灵时不灵的灵力也完全消失不见了。就算见到了璎珞,也一样不可能拿到蚣蝮。
但知道她的行踪总是比一无所知要强得多,而且流火是否还在她的身边。听苻宇的意思,似乎只见到了璎珞,难道流火离开她了吗?
她打马跟在苻宇身后,见苻宇虽然手伤得颇重,鲜血不停地滴下来,他却连包一下都顾不上。无双如此聪明的人,一看便知,他们两人必然已经互相爱恋。她心中又是喜悦又是失落,从小到大,苻宇一直默默地守护在她的身边,如同一个最忠实的哥哥。她早已经习惯了他的注视和等待,但如今却发现他的心中另外有了别的女人。
淡淡的失落是难免的,但她却越来越习惯离别,身边的每个人最终都会离开自己,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深刻地明了这一切。
张念恩到底不如苻宇的骑术精湛,没过多久,苻宇便跑到张念恩的身边,他伸出未受伤的一只手,用力拉住张念恩的马缰。“念恩,也许这件事情真地与公主无关,你不要那么性急,先听一听公主的解释。”
张念恩怒道:“你也亲眼看见是她杀死了我的父亲,难道这世上会有人长得一模一样吗?”
苻宇迟疑了一下,心中也觉得疑惑,那个女子不仅与无双长得一模一样,而且身上所带着那种淡淡的倦意也如出一辄。如果说世上真有如此相象的两个人,气质却是无法模仿的。他转头望向无双,脸上又现出怀疑的神色。
无双微微一笑:“她为何会放过你们两人?”
张念恩怒道:“如果不是我父亲拼死拉住她,让我们逃走,现在我们早已经死去了。”
无双心里暗想,如果璎珞真想杀死你们,就算是张子产拼命拉住她也根本就无济于事,她到底还是有慈悲之心,否则也不会轻易地放他们逃走。
可是她却为何要杀死张子产?
她问道:“她本来是想连你们也杀吗?”
苻宇道:“她是为了抢夺干将剑而来,现在干将剑还在我们的手中,她只怕不会放过我们。”他下意识地用了“她”这个字,想必是心中始终是半信半疑。
张念恩道:“当然不会放过我们,她现在不就在这里吗?”
无双微微一笑:“如果她真是为了干将剑而来,就不必担心了,她一定会再次出现。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不是她了。”
张念恩怒道:“你还要跟着我们吗?难道你想趁我们不防,偷走干将剑不成?”
无双摇了摇头:“你用心想一想,如果我真地是她,她那么大的本事,何不干脆就杀了你们?又何必使什么手段骗取你们的信任?”
张念恩呆了呆,心中暗想,无双说得也有道理,难道她真地不是那个女人,可是为什么那么象?明明就应该是一个人才对。
忽听一个女子轻轻叹了口气:“你们应该相信她的话,我从来也不曾说过我就是她。”
这女子的声音居然与无双是一样的,张念恩大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拉住苻宇的手。只见一个白衣女子飘然行来。她走路的姿态极是飘逸,连最微小的尘土都不曾惊起。她身上的白衣亦是纤尘不染,洁净得就好象是刚刚穿在身上一样。
但无双却知道她永远如此洁净,这种洁净是天生的,无论她身处何种环境,她都仿佛不会沾染一点尘嚣。
璎珞!无论何时见你,你都如同水中白莲,让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也便因为这种情结而产生哀伤之感,轻易地控制了你身边所有的人。
苻宇和张念恩张大了嘴巴,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如此相同的女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真地不能相信世上会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
“杀人!这本该是与我联系在一起的,为何如同你这般神仙样的人也会杀人?”无双淡淡地道。
璎珞笑笑,她的笑容看起来飘忽迷离,比晨雾还要飘渺虚无。“有谁说过璎珞不杀人?人们说我慈悲,只是因为他们并不了解真正的我。”
无双道:“你不慈悲吗?别忘记你是我的前世,我了解你的心就象是了解我自己的心。你在悲伤些什么?你是为了什么而离开流火的?我感觉到你的无奈,但你却刻意向我隐瞒着什么。别忘记我们本来是一个人,你未完成的事不是应该由我来做吗?”
璎珞深深地看着无双,“到底是无法瞒你,你似乎正在恢复所有的记忆。不过还有许多事情你尚未记起,我曾经想,或者应该让那些事情永远成为秘密。不过那本是你的命运,就算我要瞒你,天地亦不会瞒你。”
无双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璎珞轻轻一笑:“我是不可能和流火在一起的,我与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就算你离开了,我仍然不会与他成亲。我们两个人便如同参宿与商宿,永远不会出现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不共戴天的仇恨?无双的脸色微微有些改变,她一字一字道:“流火一直不曾找到杀死他母亲的人,难道是你杀了幽姬?”
璎珞笑了,“你总是聪明得出乎我的意料,或者你本就该如此。你猜地不错,一百多年前,正是我杀死了幽姬。那时候,我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