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精舍很快便修建完成,精舍的周围种满了白色的曼陀罗花,人们只要靠近精舍,就会迷失在浓郁的花香之中。
曼陀罗的花香是一种这样的东西,若是你不仔细去闻,会觉得这花香很淡,甚至是不存在的。但一旦真地去闻了,便会很快沉迷于其中,而且越陷越深,不能自拨。
白色的曼陀罗花是希世之种,谁也不知提婆达多从何处找到的花子。阿阇世曾以为这花不易成活,但一种下去,居然就长起来了,长起来后,便在精舍周围曼延开来。
然而奇怪的是,这花却只能在精舍周围生长,除此之外,在任何其他的地方都不能种活。有许多人因艳羡这花的美丽,偷了花籽带走。提婆达多都故做不知,或者他是知道无人能够培育此花吧!
精舍建成之日,提婆达多开始在其中讲道。云集的僧俗不下千人,盛况一时,甚至超过了竹林精舍。
与此同时,距离曼陀罗精舍不远的地方,开设了一间新的妓院,名为色究竟天。
人们并不觉得精舍与妓院比邻有任何不妥之处,事实上,于梵唱的间隙,偶尔听到的一两声歌管笑闹之声,反而更使修行之人对于生命的本质产生怀疑,对于欲望迷惑不安。
听经的僧俗们每日自妓院的门前经过,或目不斜视,或好奇张望。
那些身着五颜六色彩衣的女子兴致高时也会故意风言风语戏弄这些修行的人。或者□□的本质也是彻悟的,她们的生命不过是一场又一场虚假的游戏。如同这个虚假的人生。
阿阇世并非每日都有听经的闲情,但月白风清的夜晚,他却必然会携一壶来自东方的神秘美酒,出现在曼陀罗精舍。
这种液体有神秘功效,初喝之时并不好喝,甚至是有些无法下咽的。但喝上几口以后,就完全不同了。他很快便爱上那种感觉,仿佛整个人都飘浮在空中,完全没有了凭仗。
两人于曼陀罗花香之中对饮,香气夹杂在酒气之中,很快便使人沉醉,忘记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每次醉酒之后,阿阇世总会摘下一朵白色的曼陀罗花插在衣襟上,然后徒步走出曼陀罗精舍。
他并非没有车骑,只是不愿意去坐。深夜的行走,总是使他对于自己与提婆达多的孤寂生活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知道他是寂寞的,提婆达多亦如是。
在经过色究竟天时,他便会看见依楼而立的一个女子的身影。
虽然他从来不曾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但他却能够猜想,那一定是一个美丽出众的女子。她站在楼头的姿态,便如一位刚刚贬落人间的仙子。她站立的方向是正对着曼陀罗精舍的,他猜测,她是一直在注视着精舍吧!但他也同样猜测,她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
这样的暗夜,月亮更白,给人间披上一层银光,曼陀罗精舍便如同是一个梦境,在白色的曼陀罗花簇拥之下,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化做轻烟消失不见。
他停下脚步,站在楼下仰头看着那个女子。
看得人看得如此认真出神,被看的人却全然不觉,或者知道也故做不知吧!
他总是怔怔地站上半晌,衣服都被夜露打湿。直到那女子消失在小楼深处,他才悻悻而返。
许久以来,他都不曾有如同初恋般的情致。
身边的女子总是或有意或无意地靠近他,无需他有任何表示,便已经准备着宽衣解带,这使他索然无味。他逐渐对女子麻木,无论多美多温柔都不能让他心动。或者会有一夕之欢,不过是欲望的发泄罢了。
身体更象是野兽,而灵魂则早已经游离于身体之外,飘浮在一个不知名的所处。
他痴痴地看着那名女子,猜测着她的容貌,设想她必是美若天仙。或者是思想得太用力,对那女子便越来越充满幻想,也同样感觉到自己正是处于悲伤的暗恋之中。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渺茫的恋情更能够使一名年轻男子痛入心扉的?
以他的身份,若想认识那名女子是极难也极简单的事情。
他是本国的王子,而对方不过是一名□□。他只要随便说一句话,对方就必然要使尽浑身解数,殷勤的对待。但也正因为他是本国的王子,与良家妇女有染并没有什么,却不能够不顾身份,光顾一名□□。
但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不愿意去做罢了。
他想,或者他喜欢的正是这种欲罢不能的痛苦之感,若是轻易得到,那便与那些宫中的女子没有任何区别,还会有什么意思?
便为了这个原因,他宁可每夜西风满袖,中宵独立,也不愿真地靠近那名女子。
折磨自己使他觉得莫名的快意,或者也正是这种折磨,才会使他感觉到他到底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对于女子他还是充满了渴望的。
这样来来去去许久,孤寂之夜,他总是先与提婆达多对饮,然后站在色究竟天的楼下痴痴地凝视那个女子的身影。
他亦不知自己打算站多久,若是一直不与那女子相识,而那女子也一直都愿站在那里,他会否就这样痴看一生?
忽有一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从楼内出来,低着头走到他的面前,悄悄地说:“姑娘说请您上去坐。”
那小丫头的声音很轻,如同蚊蚋,他却仍然一下子便听出来她在说什么。
他心里一喜,却又是一凉。喜的是,到底她还是注意到他了。但他也相信,她既然注意到他,便一定已经知道他的身份,那么他将要见到的又会是一个卑颜屈膝的无聊女人。
他怀着矛盾的心情跟着小丫头上了小楼。
夜深了,但色究竟天的生意还很好,许多夜不归宿的人们仍然在此逗留。
有一个美艳的少女,几乎没有穿什么衣服,合着音乐在楼中狂扭,腰肢灵动,如同蛇舞。另一名少女则被两名男子围着,那两人争吵不休,似乎一个是少女的熟客,而另一个则是今夜先找少女的人。还有两名少女则正在与人玩着赌博的游戏,输了的人便要脱掉一件衣服。
女子都是美丽而年轻的,客人则都是沉迷而陶醉的。
他亦在客人中看到一些修行者的身影,他们对于自己寻欢的行径全不掩饰。在当时,修行的人们都有理论,谁都可以创出一系列的大道理来支持自己的行为。
他含蓄地穿过醉生梦死的人们,努力不使太多的人注意到自己。
他很快便发现楼上是一个禁区,与楼下的喧嚣相比,楼上显得清冷得出奇。
那女子仍然依栏而立,便因此是背对着他们。
他从身后欣赏着那名女子的体态,她身着一件淡紫色的罗裙,身上的裙带夸张得多,夜风拂过,那些裙带便争先恐后地飘起。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她越看越象是身在云端。
小丫头悄然退了出去。
他站在女子的身后半晌,心中迟疑不定,是否应该开口叫她,或者索性直接走过去搂住她纤细的腰肢,但那样做有些过于轻狂,他是不屑为的。
他怔怔地看她,越看心中便越觉忧虑,一个背影如此美丽的女子,最好还是不要看见她的脸,否则难免失望。
他几乎已经想转身离去,持续这种无望的单恋,总比彻底得失望要好。
便在此时,那个女子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睁大了双眼,见到一张略显苍白的美丽面容。他一时有些失神,这女子居然比他能够设想得美丽得多。
他忽然又有些失望起来,她为何不是一个丑女,哪怕平庸一点,她却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美丽之中隐含杀机。
或者他会是一个低俗的女子吧!他绝望地想着,但从那个女子脸上冷漠的神情来看,这种可能性大概也是不存在的。
女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独自在桌边坐下。他有些尴尬地站着,主人不请他落座,这还是首次遇见。
女子也不说话,反而拿出一支萨朗济来轻轻拨弄着。那是一种八弦乐曲,发出的声音如同流水般清沏悦耳。
女子弹奏的是一首陌生的乐曲,技艺也许并非十分高超,但难得的是曲中所散发出的哀伤之意,却是如此浓烈,让听的人都无由地悲伤起来。
他忍不住打断了她的弹奏,并非是想失礼于人,只是不想自己的心情如此被那个女子所牵引。他是摩竭陀国伟大的阿阇世王子,现在却如同一个毛头小子完全被初恋般的情结所纠缠。
“你可知道我是谁?”他努力使自己的语音听起来平淡如水。
女子停住手,淡然回答:“摩竭陀国的王子,阿阇世!”
他松了口气,她到底还是知道他,看来她的清高是故意做作。他索性在女子的对面坐了下来,“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却还如此傲慢?”
女子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是谁又与我有何相干?我这里是妓院,你是王子也好,僧侣也好,只要你出得起钱,我就会服侍你。”
阿阇世呆了呆,她居然是这样回答的,她一点都不掩饰自己身份的低贱。他反而哑口无言,女子所说的是简单的事实,一个□□所做无非便是以皮肉换金钱的营生罢了。
他说话的语气便不及刚才那么理直气壮,“你可知,若是你能够讨我欢心,你便可以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你得罪了我,你可能会立刻身首异处。”
女子似是听见了最可笑的笑话,咯咯地笑了起来,但阿阇世却敏锐地感觉到,虽然她在欢愉的微笑,但眼底却仍然冰冷如初,全无笑意。
他便不由暗中揣度,这个女子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她真地不怕他吗?
“我听说王子是国中最聪明和贤德之人,而我不过是一个遵守法纪的普通女子。王子难道会不惜玷污了自己的名声而对付一个无足轻重的□□吗?”
阿阇世不由苦笑,女子猜得不错,他绝不会为了一个□□便不顾自己数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时至今日,王位已经近在咫尺,再也没有什么比继承王位更加重要。
他只觉自己的气焰被女子折损殆尽,也绝望地发现,这女子不仅美丽,而且聪明。一个女子聪明便已经很令人头痛,更可怕的是这个聪明的女子居然还美若天仙。
他一时无言以对,索性直截了当,“你为何让我上楼来见你?我猜并非所有的人都可以见到你。”
女子笑了笑,“因为你是一个适合做我夫婿的男人。”
阿阇世一怔,这一次是轮到他笑了起来,“你说什么?你想做我的妻子?你明知我是王子,而你不过是一名□□。”
女子却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可笑之处,她淡淡地道:“你可以考虑一下,但不要考虑得太久,我的耐性并不太好。”
阿阇世只觉得啼笑皆非,“你刚才也说过我绝不会为了一个□□而玷污自己的名声,若是我真地娶你为妻,那岂非是摩竭陀国最大的笑话?”
女子微微一笑:“或者开始的时候,人们会觉得这是一个笑话,但我可以保证让你当上国王,让你的国家前所未有的空前强大。”
她顿了顿,淡淡地加了一句:“随着疆土的扩展,你所信仰的大道便可向着四面八方传播,这不正是你的心愿吗?”
阿阇世怔住了,她是如何知道他心底最隐秘的愿望?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他狐疑地看着女子:“你到底是谁?”
女子默然半晌,低低地回答:“我的名字叫做摩登伽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