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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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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色,略带甜味的迷烟滚滚来,守候洞外的仆役一一倒下,在门口偷看白琯见势不妙,冲入洞内,我急念风决,驱散侵入洞内的迷烟,带众人走出门,却见漫山遍野,约莫数百妖怪,长相奇形怪状,皆持各自武器,来势汹汹。

妖群正中,有红发红眸的狐妖,挽慵懒髻,披九层黑纱,媚眼如飞,盼顾生姿,露出半截白皙胸脯,手腕带着七八个金环,走动起来铃铛作响,长长的指甲被凤仙花汁染得通红。正站在满天迷雾正中间,似笑非笑地问我:“好俊俏的小美人,为何来欺负我家小月瞳?”

我有些呆,但不傻。知道自己身边带着那么多无自保能力的徒弟和凡人,和群妖动武,绝对讨不到便宜,便将事情简单明了地从头到尾说了一次。

还未说完,狐妖打了个哈欠,将几丝垂落的长发撩去耳后,不耐烦打断道:“知道了,不过死了区区一个凡人,不算什么大事。我家月瞳脑子笨,做事欠思量,惹仙子不高兴了,待我抓他回去好好管教管教。”

听她口气,是仗着妖多势众,不打算给我面子,要强行解决此事。

周老爷子见形势不妙,壮着胆子问:“刘婉姑娘的事就这样算了?”

狐妖微微抬眼,腕上环佩叮当,忽而笑起来,问:“你们不想这样算了?”

刘老爷刚被掐人中救醒,看见无数妖怪对他的肥胖身躯虎视眈眈,还流口水,当机立断,做出决定:“算了!就这样算了!我……我女儿是自己死的,和妖怪没半点关系!”

周老爷子不甘问:“亲家,那可是你亲女儿。”

刘老爷见他不上道,赶紧抱着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亲家,你别说了,女儿死都死了,动手的可是妖怪,咱们惹不起。我们还要为君尽忠,为父母尽孝,家有妻儿,总不好再把自己的命赔进去吧?”

周老爷子见他都不管自家女儿,叹了口气,不再开口。

狐妖一个劲笑。

我衡量再三,觉得妖怪作恶是由天道负责,刘婉姑娘虽死得可怜,但我不是执法天神,没有强出头的义务,回头让乐青将此事上呈,百年后自有月瞳的报应。无论他是死也好,活也好,都不是我的责任。

“月瞳呢?”我问。

周韶在群妖中,色迷迷盯着狐妖的曼妙身材,压根没听见我问话。

白琯找了一圈,指着墙角的箱子道:“他在那。”

月瞳不知何时变回原形,缩在箱内,露出半截尾巴尖尖,抖得厉害。直到我把他拖出来,才变回人形,低头垂耳离狐妖远远站着,声音抖得变了形:“干娘,我……”

狐妖看着满地残骸,妩媚脸上闪过一丝怒气,笑得越发灿烂:“小月瞳有出息了,不但到处乱跑,还偷我的琉璃八宝塔玩?你这双猫爪子,越来越可爱了。”

月瞳结结巴巴解释道:“喵呜,我……我没偷。我只是怕那些欺负我的妖怪来欺负婉儿姑娘,想借风雷阵用一下,然后放回去,可是……”

狐妖问:“你是想偷偷借来用用,再偷偷还回去吧?你这孩子,爱偷东西的坏毛病怎么就是改不了呢?”

月瞳被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不停哀求:“干娘,我再不敢了,你饶了我吧。以后我会乖乖的,保证再不随便出门玩,你让我和谁睡觉,我就和谁睡觉,怎么睡都行。”

我听着不对味:“什么意思?”

月瞳不敢答话,狐妖无所谓地说:“妖怪在凡间混饭吃也不容易。这孩子从小就笨,文不成武不就,嘴巴也不够甜,所幸长得还有几分姿色,身子骨柔软,附近几座山喜欢他服侍的男女妖怪都不少,还算能帮得上我忙。仙子你要试试吗?滋味很不错。”

我迟疑半响,才明白她话中含义,气得脸都红了:“怎可以这样作践他?”

狐妖笑问:“是作践吗?”

月瞳怕极,拼命摇头否认:“我没有被作践。干娘是为了我安全,才把我关起来的,怕我没饭吃,才拜托人和我睡觉,让我有机会发挥唯一优点。”

他可怜得连周老爷子都直摇头。

就连素来讨厌和人接触的白琯,都轻轻拉着我衣角问:“这猫妖偷风雷阵不是为防刘婉姑娘逃跑,而是保护她安全,可本性不坏。那狐妖不是善类,回去不知要怎么糟蹋他,师父,既然你喜欢他,不如救救他吧。”

月瞳闻言,如落水之人拿着最后一根稻草,祈求看着我。

我竭力克制满得快溢出的同情心,拒绝道:“妖族的事,我们不便插手。”

月瞳的双眼变成死水般幽暗,绝望沉入地底。

天空划过闪电,平地骤起雷鸣。

不知在发呆想什么的周韶,抬起头,惊讶地说:“怎么,天暗了?”

我这才发现不是月瞳的眼睛颜色变了,而是天变了。

无数乌云带着红色霞光,如漩涡般在西山汇聚,群鸟疯狂啼叫,百兽奔腾,恍若凶兽降临。妖怪们惊慌失措,抱头鼠窜,刚刚傲慢无比的狐妖花颜失色,连连后退了几步,不敢置信地呢喃道:“不……不可能……”

山那头,乐青冲过来,在悬崖上对我大吼:“要天谴了!仙子快逃!否则来不及了。”

我苦笑:“这是九雷诛魔,逃不掉的。”

天谴发动的地方,必有罪大恶极的妖魔存在。我忽然想起刘婉姑娘的死状和找到白琯那天,梨园里的血腥屠杀极为相似。这道九雷诛魔,八成是冲着此魔而来。可月瞳住的幽谷构造奇特,若雷电劈下,会引起山崩,然后溪水牵引雷电,威力翻番,在场众妖和凡人,一个也跑不了。

恶魔该死,我一个人脱身也不难,可白琯、周韶和众多凡人,又该怎么办呢?

白琯说:“师父姐姐,你快走吧。”

周韶也附和:“美人是万万死不得的。”

月瞳犹在傻乎乎地问:“喵呜,这雷……是要劈我吗?我知错了行吗?”

邻居家扫洒大娘曾说:“雷公是不长眼的。”

我对她知道天界机密纳闷了很久。

雷神确实没长眼,他看不见世间景象。天谴是天道判定,只有他有能力将雷电引下凡间,劈向恶人所在。绝大部分时候,他凭着感应力是不会劈错人,但天谴范围太大,速度太急,他不能确认周围环境,偶尔会误伤无辜。曾试过劈死一只躲在水里专门吃小孩的乌龟精,雷电被水牵引,竟把旁边玩水的七八个幼童一同电死,又或者是劈死作恶多端的大官,把他家房子劈得燃起大火,不但丫鬟仆役同死,还牵连邻街,烧去了大半个镇子。

天界也没办法,只能尽力善后,给冤魂弥补。

我想到天谴下的惨事,呆呆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周韶护着我说:“美人师父别怕,你不是说我十世善人,满天神佛庇佑的吗?雷公不会劈我的。”

群妖闻言,眼睛一亮,迅速往他身上扑去。叠罗汉似地将这十世善人压了个结结实实,差点砸得他一命呜呼,当场去做十一世善人。

“天雷确实奈何不了你,”我长长叹了口气,“可是……你会被雷击落的满天乱石活活砸死。这和天谴无关,大概是刘婉姑娘死后,你的命数变了。”

白琯紧紧拉着我的衣摆,倔强闭着嘴,不说话。

乐青在悬崖上喊得喉咙都变声了。

月瞳甩着尾巴,很认命地等死。

凡人和妖怪一片混乱,踩伤无数。

我伸出手,十指向天,数根幼细的银丝悠悠荡荡从指尖飘出,向天空升。随后,更多的银丝从身子中冒出,成千,上万,过亿……终于汇聚成逆流的巨大瀑布,开始旋舞,拧成漩涡,疯狂向闪电冲去,将它的方向改变,牵引着飞向隔壁山头。

数千年修得的力量随着银线的离去,一点一滴的丧失,继而化作奔腾河流,离我躯体而去,痛得仿若掏心挖肺,我的眼前出现一片空白,空白化作漫天梨花,梨树下是师父牵着我的手,教我写字。他嘴角含着淡淡微笑,将我和笔管一同包裹在他手心,梨花瓣轻轻落在他肩头……

他细细地说,我细细地听。

“阿瑶,你天生魂丝,能织魂补魄,若以魂引雷,或许能骗过天道,攥改天命。可你要发誓,决不能做这种事。”

“师父,为什么?”

“一生一死,皆有定数,善当奖,恶当诛,若逆天改命,会被绑上九龙火柱,受百年烈焰焚身之刑,生不得,死不能。哎呀呀,那可比被压下五行山的石头猴子更倒霉。”

“阿瑶不要倒霉,绝不逆天改命。”

“自己小命要紧,你看见天谴,什么都别管,一定躲得远远的!”

“嗯,我死了,师父就没人孝顺了,阿瑶会留着小命孝顺师父的。”

“这才是乖徒弟……”

师父的眼里满是担忧,后来他沉默了许久,轻轻吹起了玉笛。

曲调是什么?

我耳朵在嗡嗡作响,一个音也听不见。

我先瞒着师父下凡,又逆天改命,终究犯了天条。

师父,对不起。

我不是个乖徒弟。

师父,对不起。

我以为我可以不在乎。

可是事情发生在眼皮下,脑子里想的和手上做的为什么不一样?

散尽三千年修行骗过天道。

甘受烈火焚身之刑。

也许有天我会后悔莫及吧?

但决不是现在。

全身血液往头上倒流,满口腥甜。我用禁术死死牵引着雷电,将魂魄的动荡传去天界,利用魂丝的感应能力,欺骗雷神恶贯满盈之徒已死,最终东边山头传来一声巨响,千年枯树燃起烈火,在幽暗天色里,静静焚烧着……

我头脑一片空白,缓缓倒下,快要变回原形之际,似乎有人接住我,然后腾云驾雾地飞起来。熟悉的梨花香淡淡传来,我想师父了。

睁开眼的时候,白琯在我身边,酷似师父的面孔让我脑中一片恍惚,以为自己回到解忧峰,可以随意撒娇的时候。

“师父姐姐!”惊喜的叫声唤回我的神智。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烛光微摇。

我挣扎着想动,却发现全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气,嘴唇干得快裂开,正要说话时,旁边有只修长漂亮的手递上干净的杯子和清水,回眸看去,却是月瞳正不安地抖着耳朵,满脸讨好地叫:“师父。”

谁是他师父了?

我不解,微微皱眉,看着白琯。

白琯转了半响眼珠子,又扭捏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解释:“那时候你晕了,是月瞳接住你,他死死抱着你,哭着说救命恩人要死了,不管谁来拉都又踢又咬,不肯放手。我说你没死,他硬要跟着回来,怎么赶也赶不走。狐妖本想发作,但乐青带来了几百鬼差,和她说了好半天话……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回来就说这头猫不要了,送给师父,随你吃也好,煮也好,看大门也好。”

我不信:“那狐妖有那么好心?”

白琯说:“她说月瞳是她宝贝干儿子,只要你好好对他,将来给她一颗无上金丹做报答就好。”

无上金丹三千年才练成一炉,凡人服后能长生不老,青春永葆,我身为上位仙人,也不过分得一颗,至今不舍得吃。

这贪得无厌的狐妖,算盘打得真精。

白琯还在得意地说:“我还以为她会提什么苛刻条件?不过是颗小小药丸,师父是仙人,自然要多少有多少,我觉得阿月很可怜,怕他回去被欺负,就做主答应下来了。”

月瞳也很欣慰:“我还以为干娘会要无数黄金首饰呢,看来她还是有些疼我的。”

白琯:“肯定是你不值钱,她才开这点价。”

月瞳:“嗯,她也经常说我不值钱。”

我给两人一唱一搭,气得说不出话来,歇了半响,才回了气力,先对月瞳说:“那道天雷不是劈你的,我没有救你命,你还是回去吧。”

“不管!你就是救了我,我生是师父的人,死是师父的鬼!宁死也不回去陪那些家伙睡觉,他们会用很多奇怪的东西,弄得我很痛很痛。”月瞳见势不妙,死命往我怀里钻,耳朵上的毛害我打了几个大喷嚏,直到白琯将他硬扯出去,又可怜兮兮地说,“我会乖乖的,会自己找吃的,你不要丢掉我好不好?”

白琯怒道:“你昨天才去邻居家偷鱼吃!信你才有鬼。”

月瞳被骂,一点也不恼:“白琯师哥不生气,下次不敢了。你帮我拆了镇魔符,是好人。我以后一定会听师哥的话,冬天暖被,夏天打扇,还会帮你收拾周韶那混蛋!”

白琯:“算你识相。”

我还没答应收猫妖入门,他们就开始拉帮结派了?

可曾将我这师父放在眼里?!

我气过头,刚想开口,却被口水呛到,一阵咳嗽。

月瞳赶紧孝顺地帮我拍背。

白琯满脸救猫一命,功德无量的神情,求着我答应。还拉开月瞳的衣服给我看他身上无数伤痕,烧的、打的、什么样的都有,深深浅浅,重重叠叠,惨不忍睹。

我是木已成舟,百般无奈,看在月瞳命运悲惨,本性不坏,而且毛绒绒的样子深得我欢心,实在硬不起心肠拒绝,终于应了下来。

月瞳很欢快地再度扑入我怀里宣布:“我以后不陪别人睡觉了!我只陪师父睡觉!”

我差点被气死。

“胡扯!”白琯很有义气地打断了他的胡闹,愤愤然说,“我都还没资格陪师父睡觉呢!你这刚进门的,一边去!”

我拼着最后的气力,将枕头朝他们砸去。

两个不省心的家伙,匆忙跑了。

胸口火辣辣地烧着疼,手脚僵硬得仿佛不属于自己。法力丧失过度,让神智又开始迷糊,不知什么时候,强风卷入屋内,蜡烛猛地摇摆两下,骤然熄灭。屋内陷入看不见尽头的昏暗,蟋蟀的叫声停歇,乌鸦不再悲鸣,空气静谧得仿佛凝固。

床沿震动,是高大身影缓缓坐下。

我恐惧地睁开眼,喝问:“你究竟是谁?”

长长的沉默过后。

低沉、沙哑,带着诱惑的可怕男音,如丝绸般滑过:“我的名字叫宵朗。”

这个传说中噩梦般的名字粉碎了所有希望。

我不停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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