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山里飘起了大雪。雪下了足有一尺多厚,一天一夜未停。待太阳再出来时,也已然成了摆设。
大雪,封山了。
老白本想过完小年再下山置办点应景的年货,好歹得把伊贝琦那胭脂水粉淘换来不是,怎奈天公不作美,为今之计也只有将就了。
“别把过失都往人家天公身上推,腊月十八我就让你下山了对不对,追根溯源还不就是你太懒!”
伊贝琦掐着腰,居高临下的怒视老白。吼得老白一阵阵发晕,恍惚间觉着伊贝琦似乎并非在说话,而是在喷火。
“罢罢罢,千错万错都在我,要不你把我煮成糊糊抹脸上得了。”老白诚心忏悔。
“那玩意儿没毒就不错了!”伊贝琦给气得浑身直哆嗦,想了没想就敲了老白脑袋一下,谁料咚得一声,还真发出了声响,伊贝琦被彻底打败,决定再不与这脑袋空空之人一般见识。
胭脂水粉没买成,爆竹鞭炮更是没买成。前者让伊贝琦怒极,后者让周小村也挺失望。小孩儿向来没什么爱好,唯独爱听这鞭炮响。每逢过年老白都会买好些炮竹,自己负责放,周小村负责听,这一折腾便好好长时间。
伊贝琦生气没骂骂也就过了,可周小村这一失望,老白就有些急。最后翻箱倒柜,愣是让他折腾出两挂去年的。老白依稀记得去年买了很多,最后实在放得累了也就留下些。
就这两挂鞭炮,让周小村一路从小年期盼到三十儿。
除夕的夜幕徐徐降临。三人下午围坐炕上共同捏好的百来个饺子,在伊贝琦的妙手烹煮下一个未破,簇拥在盘子里个个儿皮薄肚圆的被端了上来。
“师傅,师傅。”周小村眨巴着眼睛,难得讨好地唤着。
老白撇撇嘴:“知道知道,我这就去。”说罢拎起那两挂珍贵的鞭炮,出屋去了院门口。
院里有棵老松,年头恐怕和这山一样久,老白当初在这里盖房子的时候就是因为相中了它。都说老树聚灵气,是有福祉的。老白很是相信,起码他在住进这山里后安安稳稳过了十几年,夏天这树下有沁人的密密凉阴,冬天这树上则皑皑白雪,这树,已经进了老白的心里。每当烦躁时,他便在这树下坐坐,每当苦闷时,他便找这树说说。
“老树啊老树,今年又要劳烦你了,记得保佑俺们这三口,来年风调雨顺平安喜乐。”老白一边唠叨着,一边将鞭炮挂在了看起来比较结实的树杈上,稳稳系好,然后用火折子点燃了引信。
引信上的明火先是无声,继而嗞嗞啦啦响了起来。老白连忙躲到距离大树几丈远的屋檐下,捂住耳朵等待那劈里啪啦的喜气。
引信很快烧到了头,鞭炮却迟迟没有声响。老白起初还以为是自己把耳朵捂得太严实了,后来才发现那鞭炮一点烟儿都没有冒,安安静静的挂在树下,跟两幅无字春联似的。
老白微微皱眉,又等了片刻,见还是没有动静,便一边嘟囔着不是受潮了吧,一边走近查看。怎知刚刚把手伸过去,那鞭炮便砰的一声,炸开了。起了第一个响,之后就劈里啪啦欢快起来。
狼狈躲开却还是晚了一步的老白,则是怎么也欢快不起来了。可怜兮兮看着自己那被鞭炮灼伤的三个手指头,无比委屈。因为躲得快,伤都在指肚,且并不厉害。按照程度排列依次为——烫出个小小红点儿,烫出个小红点儿,烫出个红点儿。
待确定鞭炮放光,老白走过去郁闷的给了老树一巴掌:“你也不保佑我!”
粗糙的树干不知哪儿支出来根细木刺,正正好好扎在了老白那小小红点儿的手指肚上,老白呀的一声收回了手,待拔掉木刺,红点儿已经变成了血点儿。小小的血珠正努力的想往外拱。
老白欲哭无泪,总算相信了老人们常说的那句,求神千日神不应,辱神半句神准灵。
腹诽着神仙那一点都不可爱的神脾气,老白回了屋儿。脚刚跨进去一半儿,就听伊贝琦那儿笑道:“你再不回来,这饺子能把咱小村儿馋死喽。”
“混小子就知道吃,”老白没好气道,“师傅我为给你放鞭炮,险些不测。”说罢就伸出那三根手指头的证据,在二人面前晃啊晃。
伊贝琦乐出了声儿:“呵,还真是天大的不测哟。”
周小村则哭丧着脸:“师傅,再不开饭,怕是我要遭遇不测了!”
老白咬牙切齿,在心里仰天长啸——两个死没良心白眼儿狼狼狼狼狼狼!
吃过饺子,三人又坐炕头聊了些有的没的,子时一到,三人才打打哈欠,心安理得的于这新年伊始就寝。
和周小村同塌而眠已大半月,老白也从一开始的忐忑逐渐趋于从容。什么事情都是如此,时间长了,自然成了习惯。夜里再冷的时候,老白就心安理得的把那小暖炉搂自己个儿怀里,倒比从前坦荡了许多。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新年的缘故,周小村怎么都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顿折腾,把老白也弄得欲寐无门。
“师傅……你睡了吗……”静悄悄的屋里,忽然响起周小村轻轻的声音。
“就你这么个翻身法儿,除非给为师当头一棒,没准儿就能昏睡过去了。”老白佯装生气道。
周小村闻言翻过身来,黑暗中,相近咫尺。
“干嘛?”老白有些紧张,下意识的粗声道。
周小村没说话,而是抓过老白的右手举起来,借着月色审视那所谓的伤。烫着的两个基本看不出异样,只剩被木刺儿扎到的那地方,还隐隐可见红色。
“喂……”老白刚要说话,忽然哽住了。手指上的温热让老白有片刻的失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竟然是小孩儿在给他舔伤口!
周小村的动作很轻,柔嫩的触感,一下下小狗似的。
身体腾的热了起来,跟被火烧似。老白用尽所有力气才勉强绷住僵硬的身体,他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向窗外,似乎看着那冷冷的夜幕便能平静心情。
“小时候每次过年,家里都要放好长时间的鞭炮,从前的事儿我基本忘干净了,却独独记着这个……”周小村停止了舔舐,幽幽道。
老白的心骤然一紧,收回视线,朦胧的月色里,周小村的眸子闪着他从未见过的光。
“所以我每年都要听那鞭炮响,因为一听见那响,我就又好像回到了家里,有爹,有娘,有爷爷,有奶奶。师傅,我连爹娘的模样都没印象了,可我知道小时候我是家里的宝,那感觉我到现在都不会忘。”
“小村……”
“师傅,你别为我担心,真的。自己有几斤几两我知道,我不会硬拼的,毕竟死了,那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周小村一字一句,目光炯炯。
“你才学了多少功夫?就凭伊贝琦教你那一点点,你能报仇?呵,要是能扯下人家一片衣角都算为师小看了你!”老白不自觉的提高了音量。
“能报一分就报一分,能报两分就报两分,只要我活着,总有机会!”
“你这孩子怎么就说不通呢!”
“师傅你没有家,你要是有过父母双全知晓何谓天伦,你就不会这般阻拦我了!”
“……”
老白哑口无言。周小村说得都对,他没有家,哪怕他拢齐了三口人在这山里安寨十余年,他还是没有家。
忽然间就累了。那疲惫来得没有任何征兆,却浓重而深沉。
闭上眼,老白轻轻的叹了口气:“随你吧。”
“师傅,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周小村把头往老白身边又蹭了蹭,声音跟蚊子似的。
“不,你说的都对,我是没……”老白的后半句,被周小村用唇堵了回去。
老白惊了。先是舔,再来是亲。这一夜,可怜的老白注定无眠。
“你做什么!”狼狈的推开周小村,老白低声喝道。
“师傅,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周小村可怜兮兮道。
老白嘴角抽搐:“你这是在给我消气么!”
“我生气的时候,伊姐姐就这么做啊,很有效的。”周小村一脸笃定。
老白瞪圆了眼睛,一时无言。伊贝琦居然、居然……
周小村没看出老白的不妥,以为师傅终于消气了,露出可爱的虎牙:“不过师傅的嘴巴没有伊姐姐的软。”
老白望着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良久,最后把他搂进怀里,道:“老实点儿,赶紧睡觉。”
周小村愉悦的应了一声,乖乖的,再也没乱动。
不知过了多久,小孩儿的呼吸渐渐平稳,变得均匀而绵长。老白却仍是醒着的,或者说,异常清醒。小孩儿已经长大了,老白似乎今晚才正视这个事实。他到了该亲近女孩儿的年纪,像周小村这样的,若放进白家村,恐怕就该成亲了。
老白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似乎他对周小村的心情就从未说得清楚过。刚领小孩儿上山那会儿是真心疼爱的,就像父亲对自己的孩子那般,可从什么时候起,却变了质呢。想要亲近,更亲近,明知道不对,却仍然抹不掉那心情。老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病,着了什么魔,对着伊贝琦那样的美人他可以心如止水,可周小村的简单一笑,都能让他的呼吸失了规律。
这是病,老白想,无药可治的病。
年是过了,可日子还在继续。到了二月,周小村的丹青已然进入了全新的境界,宣纸上的伊贝琦除了差那一点点神韵,再无瑕疵。被伊贝琦赞扬的时候,小孩儿高兴的在对方脸上用力亲了一大口。看得老白又开始上火。
想起新年夜周小村说的伊贝琦用亲吻哄他的事,老白有些坐不住了。趁周小村在炼药房里煮鹿皮的时候,老白又一次找上了伊贝琦。
不消几句,伊贝琦就明了了老白的意思。只见她好笑道:“为周小村,你这可是第二次嘱咐我了。”
“他还小,男女之事分不得那么清,但你是懂的,我可没听说谁家小子十六七了还和姐姐亲嘴。”
老白的道貌岸然让伊贝琦嗤笑出声:“承认吃醋不就得了。”
“他是我徒弟!”老白压低声音吼道。
伊贝琦敛了笑容,神色复杂,沉默半晌忽然道:“老白,也许当年你就不该领这孩子回来。”
老白狼狈的躲过女人的目光,赌气道:“要我说,你赶紧找个人嫁了算了。”
伊贝琦的回应了一记粉拳,然后似笑非笑道:“死老白,你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