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悦来居,老白到街角一口气买了好几个草药香包,丁玲当啷的连挂带塞,直到整个人都被药香熏得晕晕的,才多少压压惊。
“唉,流年不利……”老白郁卒的叹息。悦来居彻底浇灭了他住店的热情,这会儿也不管会不会打扰到李锤了,老白决定直奔李府。
待老白终于行至桃花铺尽头的时候,明黄而皎洁的月亮已经高高的挂在了树梢。
李府很好认,大大的烫金匾额就那么端端正正的嵌在屋瓴下。
李府很难进,老白对着大门抽搐了有半柱香,却仍迟迟不敢扣响。
“不会这么倒霉吧……”老白看着脑袋顶上的两个晃晃悠悠的灯笼,摇曳的烛光映衬着素白灯面大大的“奠”字。冰冷,而阴森。
去年年底的送玉佩赶上的就是白事会,而今天开春第一桩买卖又碰上雇主家出丧,老白觉得自己命相之背能让他人叹为观止。
忽来一阵冷风,从衣领窜了进去,老白从头凉到脚。再不敢拖沓,老白赶紧去扣门环。哪知手刚刚抬起,大门却开了。老白来不及细看,只知道一朵大大的白绫花扑面而来,结结实实的撞在他的脸上,刹那间,一股沁人心脾的桃花儿香钻进老白的鼻子。
老白有些恍惚,一时间分不清云里雾里。
“小哥儿,你堵在我们李府门前做什么?”
忽然听见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老白眨眨眼,这才看清那花儿不是自己飘出来的,而是让眼前这位下人模样的人吃力的捧出来的。
“麻烦通报你家主人,就和他说,老白到了。”
“哦,那麻烦白大侠稍等,我把这花系好就去。”
中年人说完,便开始了手上的活计。老白这才明白,合着那白绫缝的大花儿是丧事家必备的灵花,要挂在灵堂和大门口的那种。一想到自己刚才还闻了好几下,老白恨不得把鼻子揪掉。背过身,老白悄悄的连呸了三下,之后在心里把各路神仙都拜了一遍。
中年人很快完工,随后马上进去通报。老白则在原地抬头欣赏。此刻的李府大门比之刚刚,其阴森之意境更上一层。灵花在灯笼的烘托下,展露着它诡异的风华。
很快,老白就听见了脚步声,竟然是李锤亲自前来迎接。男人一身素衣,没什么精神,但在见了老白之后还是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之后不等老白问,男人苦笑着直截了当道:“恐怕让大侠白跑一趟了,就是昨夜的事,梅清她……”
老白一听便清楚了一二。梅清就是李锤的大老婆,现在显然是查不成了:“李大侠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老白只能说些客套话。
李锤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老白微微纳闷,却也不好多言,只好道:“在下也想祭拜下李夫人,不知方便不方便。”
“当然可以。白大侠随我来。”李锤说罢,带着老白进了灵堂。
灵堂设在李家正堂大厅,此刻,平日里待客议事的桌椅全部被清空,柱子上房梁上都绕上了素白的绫幔,堂内正中间的前方支起灵台,灵牌置于正中,爱妻梅清几个字此刻颇具些讽刺意味。灵牌两端立着两根粗且长的点燃的白蜡,熊熊的火光照着三碗盛得高高的米饭,竖直插在其间的筷子被拖出长长的影子。
灵堂两侧分别跪着六个人,左侧三个年轻男人和李锤一样一身素衣,右侧三个女人则披麻戴孝。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姑娘正低泣着往火盆里丢纸钱,高高的火焰瞬间把麻黄色的纸钱吞没,只剩下一片片焦黑。
老白无声的走过去,取过三炷香在蜡烛上点燃了,之后诚心的拜了拜,把香插好。整个过程,老白没敢喘气,出了一手的汗,心扑通扑通的快要跳出来。打从进这灵堂,他就浑身发冷行动僵硬,以往看过的怪力乱神这会儿跟商量好似的通通涌进他的脑袋,开起了阴曹地府的群英会。
“夫人!你死得好惨啊——”
忽来的凄惨嚎叫让老白狠狠打了个激灵,循声望去,原来是刚刚烧纸的小姑娘。这会儿从低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声音之凄厉让人心头发冷。
“鬼叫什么!来人啊,把她带下去!”斥责的是三个女人中间的那个,虽然麻衣遮,可老白还是看清了那是一位绝代佳人,尽管已不是二八年华,但仍然足以让男人神魂颠倒。
随着美艳妇人的一声呵斥,立刻出现两个家丁要把那姑娘架走,姑娘死活不依,竟然和家丁厮打起来,边打还边破口大骂:“夫人是冤死的!是冤死的!就是被你们这里的人害死的!就是被你们其中的哪一个害死的!”
凄厉的叫声里竟然无人再敢出声,女孩儿的头发在厮打中散开,可老白仍是透过凌乱的青丝看清了她怨恨的眸子。老白觉得头皮发麻,正想退开,忽然从堂外院子里刮来一阵狂风,竟瞬间将蜡烛全部吹灭。伸手不见五指的灵堂瞬间乱作一团,有呼喊声,尖叫声,还有东西乱撞的声音,老白听不出谁是谁,他自己也被撞着好几次,险些跌倒。
“啊啊啊——”
另外一个女人的尖叫,把惊恐推向了极致。
终于,下人们把蜡烛重新点燃。当光亮又一次成为世间主宰,灵堂里的人却不约而同的瞪大眼珠子,再也发不出声音。
死寂,窒息般。
美艳妇人,也就是刚刚让下人把小姑娘拖走的女人,此刻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脸颊上,麻衣上,全部是刺目的红色。血水正顺着她的裙摆,一滴滴的于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血洼。
“还……活着么……”三个年轻男人中的一个,颤颤巍巍的出声,语气中已带着些许哭腔。
老白离得最近,他咬咬牙,强迫自己挪动脚步。
近了,更近了,老白硬着头皮缓缓伸出手……
“不是我的血。”女人的声音,就像从阿弥地狱里传出的。
腿一软,老白扑通坐到了地上。没人笑,就这情况换谁来也站不住。
“夫、夫人,你怎么……”这一次开口的是李锤,声音中难掩惊恐。
“你问我我问谁,这难道是我自己没事儿弄的?!”一记河东狮吼,李锤彻底消音。
下人哆哆嗦嗦的服侍着妇人回房更衣,灵堂中老白也被李锤搀扶了起来。
“李大侠,我和你家没仇吧。”老白气息奄奄,哭都哭不出来了。
“白大侠,真对不住,这也不知是怎么……唉,真不是有意吓您的!”李锤言辞凿凿,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老白气息幽幽:“我也就是说说,这场面哪里像人做的,分明……”
“白大侠!”李锤忽然急切打断。
老白哭笑不得:“多虑了,你敢听我还不敢说呢。”
李锤望着灵堂一片狼藉,长长的叹口气,总算找到点主人的威严,朗声道:“都各自回房吧,今天这灵……先不用守了。”
李锤的话就像特赦令一般,众人闻言撒丫子就撤,三下五除二没了踪影。灵堂顿时空了下来,愈加冰冷萧瑟。
老白连打了几个寒蝉,从头发丝儿到脚丫底儿都叫嚣着,此地不宜久留。
“李大侠,在下祭拜之心已到,若无他事,我想……”
“白大侠,请屋内一叙。”
“……”看着李锤那眨巴的好似李孝亲的眼神,老白硬是把那句“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咽了回去。
李锤室内一番秉烛夜谈,老白总算捋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原来近一年来李家大夫人梅清的身子就出了问题,很容易害病,经常伤风受凉什么的,大夫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些气虚血弱的无用话,等李锤出门去找老白之际,梅清的病忽然重了起来,情况急转直下,待李锤归家竟然已卧榻不起。李锤请来大夫,都说脉象微弱治不好了,可又查不出病因。而就在李锤暗地里偷偷准备丧事之时,梅清果然去了。不过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杀死。就在老白来的前一夜,被一把匕首刺中前胸而亡。刚刚大闹灵堂的是梅清的丫鬟翠儿,而被泼了一身血的是李锤的二房,柳云烟,从始至终都未出声的是三房,古心蓉。另外三个年轻人都是李锤的义弟,蔡章,曹云海,龙锦,暂居于李府。他们之间并不熟,是李锤行走江湖时分别认的,据说像这样的义弟他还有好几十个。
听完李锤的叙述,老白望着室内墙上挂着的女子画像,幽幽道:“这位,就是大夫人么?”
李锤有些哀伤的点点头,苦涩道:“人都走了,才想起她的好。这画原本挂在她的院子里,今早刚被我挪这里来的。”
老白点点头,随后道:“恕我直言,李大侠,既然尊夫人是被歹人谋害致死,为何不报官呢。”
“这,白兄你也是江湖人,应该明白自古江湖官府混不成一家。”李锤露出为难的表情。
老白尴尬笑笑,忘记了这李锤身上背的血案恐怕比那凶手还多。行走江湖,杀人就跟吃饭一般。如果他没记错,貌似这桃花铺上一任知县就是被李锤那斧子砍成两半的。
“咳,那么对于令夫人的死,李大侠是准备自己调查?”老白揣测道。
“不,我要请高人。”李锤目光坚毅。
“哦,”老白点点头,“我倒是听说江湖上有那种专门帮人……”
“白大侠!”李锤忽然出声,又露出似曾相识的渴望眼神。
老白头皮发麻,调查通奸他在行,调查杀人且还在刚刚经历了无比诡异的守灵之后?除非他疯了:“李大侠,在下才疏学浅实不敢担此重任。”
“白兄切莫推辞,如果找不到杀害清儿的真凶,她在底下也不会安心的。”
“李大侠……”
“白兄……”
窗口忽然刮进一阵夜风,墙壁上的画像被吹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老白浑身一冷,正欲开口,就见一片桃花瓣儿顺着半开的窗子缓缓飘了进来,在空中飘啊,飘啊,飘啊,最终停在了他的脑门儿……贴住了。
老白想哭。
“李大侠,我接,我接,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一定给令夫人伸冤!”
“白兄,在下真不知说什么好了。”李锤感激的握住老白的手。
“什么都不用说,”老白的眸子闪着真诚的光,“今晚让我跟你一屋儿睡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