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老白没吃晚饭而是去了山顶。他知道这会儿周小村应该要和伊贝琦说了,因为那孩子从来都是个毛躁性子,急得很,所以他刻意避开了。私心,他不想这个时候和伊贝琦打照面,相伴了自己十多年的人,他这招不能说阴损,可绝对不地道。
傍晚的山风很是怡人,快五月了,天气不冷不热刚刚好。榆叶梅都长出了满满的花苞,明天一早,就该满山遍野的嫣红了。老白闭上眼,想着那将是如何曼妙的场景,不一会儿,连自己都要醉了。
有些累,老白便寻了棵老树坐了下来,后背依着树干,莫名的心安。只有在身处这白家山顶的时候,老白才真的觉得自己彻底远离了江湖,把世俗的纷纷扰扰都抛到山下,只留这清风明月于山顶……不知不觉,老白睡了过去。
再醒时,已经到了晚上。月朗星稀,天就像上好的深蓝色绸缎,似乎蕴含着巨大的包容力。老白起身舒展下身体,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想着这个时间,多少要说的话也该说完了,整整衣衫,老白略带忐忑的回了院子。
院子里一片安静,每间房子里都燃着烛光,伊贝琦的,周小村的,他自己的。可每个人都在自己房里么,老白不确定。他很怕他一推开自己房门,里面坐着个正等待与他理论的人。
比如现在。
“你总算回来了。”伊贝琦端坐在椅子上,笑得不冷不热。
自知理亏,老白下意识的躲开了对方的视线:“呃,小村,都和你说吧。”
“对,都说了。”伊贝琦用手指轻轻抚摸茶杯边缘,慢慢的,慢慢的,一滴水落进杯中,发出清脆而短暂的声响。
老白忽然哽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反复地说着抱歉对不起之类。
良久之后,伊贝琦吸吸鼻子,重新抬头,对上老白的眼,目光炯炯:“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反正我一个人十多年也过来了,我不怕再多等几年,倒是你,把一个随时可能找你报仇的人放在身边,这样好吗?”
老白咬咬牙,艰难道:“我不说,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呵,于是你就准备瞒他一辈子?让他把害他全家灭门的间接凶手一直当成最亲的师傅甚至爹?!”伊贝琦说到这里腾的站起来走到老白面前,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道,“老白,你不该这样。”
老白微微仰头,逆着烛光,他看不清伊贝琦的表情,嘴里满是苦涩,老白几乎想恳求眼前的女人高抬贵手:“永远不把这个秘密说破,当初……你答应过我的……”
后面的话,老白没再说出口。因为一把利刃插进了他的身体,先是钝钝的麻,继而深入骨髓的疼,几乎要把人疼死。
老白瞪大眼睛,似乎才明白过什么一般,他凭着一口气的支撑硬是抬手抚上伊贝琦的脸,指尖沿着女人脸颊的轮廓缓缓流连,最终停在了她的下颚,用尽最后力气猛的一撕……
周小村眸子里的光是满满的恨,比那尖刀刺得老白还要疼。
“老白——”门口传来尖叫,伊贝琦几乎是跌跌撞撞跑进来的,一下子把周小村推开,小心翼翼的去查看老白的伤口。
周小村被推得跌坐在地,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怔怔地看着老白被血染红的衣衫,小孩儿反复说着一句话:“我一直……把你当成最亲的人……”
陷入黑暗之前,老白耳边只有这句。
我一直,把你当成最亲的人。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三天。老白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便是伊贝琦,女人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他的方向,却又不像在看他,目光出了神,眼睛通红,肿得厉害。
老白不忍再去看,此时此刻,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式去面对这个女人。一会儿,他心疼的想把她抱在怀里,一会儿,他又恨不得把自己这一刀还给她,她怎么可以把自己守了十多年的秘密就那样告诉周小村呢,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候,那样的直接,那样的不堪……
胸口忽然一阵憋闷,老白猛烈的咳嗽起来。伊贝琦这才回过神儿,见老白苏醒,立刻红了眼睛,泣不成声:“老白,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过是说了实情,没什么对不起我的。”老白别过眼,觉得眼眶发热。
“我很喜欢那孩子,我这么多年除了你,就喜欢这么一个孩子……我也不知怎么了,就跟失了魂似的……”
老白不是圣人,更做不到你给我一刀我还你一个微笑。可他沉默半晌,却还是伸手抚了抚伊贝琦的头发。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他相依为命了十多年啊。
感觉到头发上的温柔,伊贝琦缓缓抬头,难过的看着老白:“为什么就到了这一步呢,为什么你一定要那么反对呢,小村和我在一起,我们三人也不会改变,日子不还是照旧吗?”
“可我就是受不了,”老白深吸口气,缓缓扯出抹苦笑,“比他捅我这刀还要疼得多得多。”
“老白……”伊贝琦轻轻抚上老白的脸,“很疼么?”
老白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五年前?十年前?还是更早?老白记不清了。
吸吸鼻子,老白微弱的摇摇头:“不疼,一点都不疼了。”因为该疼的,都已经被小孩儿那一刀挖得空空,“想成亲就成吧,我不会再阻拦了。”
“老白……”伊贝琦还想要说什么,却在老白死灰般的眼神里,沉默下来。
敲门声响起,老白浑身一震,下意识的抓紧了伊贝琦的胳膊。是的,他害怕。他害怕见到周小村,害怕小孩儿那满是恨意的眸子,甚至,他害怕小孩儿还要杀他。
伊贝琦却温柔而坚定的把老白的手拿开,然后安抚似的摸摸他的头:“他不会再做什么的。”
老白还是摇头,他不知道伊贝琦是哪里来的自信,可门却还是被女人打开了。小孩儿走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老白忽然觉得临昏迷前看见小孩儿的泪也是自己的错觉,灭门的恨意早在日积月累中变得如海一般深,这样的周小村,怎么可能为自己哭呢。
“我想和老白单独说话。”周小村看向伊贝琦,哑着嗓子道。
不再有伊姐姐的称呼,老白也叫得自然而然,小孩儿在自己周围竖起了高高的墙,牢不可破的坚固的隔膜。
伊贝琦动动嘴角,最终什么也没说,关门离去。
老白紧张的咽了咽口水,看着周小村一步步走到自己床边。可最终,他没有坐在伊贝琦刚刚的位置上,而是就站在床前,居高临下。老白被他的影子深深罩住,连呼吸都忘记了。
“慕容离在哪儿?”周小村终于出声。
老白咬紧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这是周小村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询问伤势,不是懊悔失手,不是再补给自己几刀,而是和自己完全无关。
“周家灭门之后,他很少在江湖走动了。有人说他隐居到了漠北,但无从查证。”每说一句,老白都觉得伤口疼得厉害。他该庆幸周小村没有刺在他的胸口,不然新伤加旧伤,他也许就捡不回这条命了。
“你胸口有伤,新伤。”周小村表情未变,平静道。
老白抬眼,忽然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周小村,他的小孩儿是那样调皮活泼,那样机灵可爱,不该是这般凛冽和冷漠的:“前阵子的事了,已经好得差不多。”
周小村忽然弯下身子,用手指在老白胸口轻轻比划:“如果我把刀插在这儿,伊贝琦也救不回来。”
这一刻,老白忽然坦然了。他就那么愣愣的看着周小村,想着如果下一刻他又给自己补上几刀,自己都不会痛的。心空了,就会忘了所有感觉。
收回手,周小村对上老白的眸子:“你当初带我回来,是愧疚还是同情?”
“都有。”老白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周小村沉默的看着他,最终,起身向门口走去。
“恭喜你,出师了。”对着周小村的背影,老白忽然道。
背影顿了下,终究还是推门而出。
门被合拢的瞬间,喉间忽地涌出阵腥甜,老白用尽力气把它们咽了回去。
他不要再见血。
愧疚,还是同情。周小村只给了他两个选择。可是喜欢呢,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那个粉红脸蛋的娃儿,那是种单纯的发自心底的欢喜。
呵,谁人在乎?
当天夜里,吃过伊贝琦送来的粥,老白偷偷下了山。没有收拾什么包袱细软,只是带了些琐碎银子和刀伤药。周小村那一刀刺在腹部,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深。虽然疼得厉害,可抵不过老白想要逃离这地方的意愿。它们是那般强烈,足以支撑他翻山越岭长途跋涉。
因为有伤在身,所以老白走得并不快。快抵达山脚时,天已蒙蒙亮,待到白家镇坐进雇来的马车,已是旭日东升。
马车载着老白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片土地,他从马车里探出头往回看,越来越远的白家山上,榆叶梅终于开了。白家山成了凤冠霞帔的新娘子,热烈的色彩中又掩映着丝丝羞涩。
马车忽然剧烈颠簸,老白一时不察被颠起而后又狠狠落下,郁结于胸的积血终于喷涌而出,身子还没来得及收回,便都吐在了车外。
马车飞驰着,很快便将这些甩在了身后。土道上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和点点猩红。一如此刻盛开的山花,烂漫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