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之后,当老白经历了人生中数不清的酸甜苦辣再回首时,那个愕然的夏末清晨已经变得淡然而遥远。可在当时,它带来的失落却让老白险些招架不住。他永远记得,当时的自己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把勺子掉进了粥碗里,明明该丢脸的事,可那会儿的自己却全然没感觉般,满脑子只重复回响着刚刚听到的讯息——温浅要走了。孤立的去看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人家说了要来避暑,暑气一消,辞行很自然。可问题是在此之前男人并没有任何要离开的预兆,哪怕是闲谈间说上一句呢,这样老白就不会有了莫名的期待,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有了“也许可以这样下去”的错觉。温浅要走不可怕,可怕的是已经升起来的心瞬间摔下来的落差。
那种无声的疼能让人窒息。
很久很久之后,当温浅经历了人生中数不清的伤害与被伤害再回首时,那个说不清为何不自在的夏末清晨仍然历历在目。他永远记得,当时的自己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可称之为愧疚的情绪。明明是天经地义的事,可那会儿的自己就是不能坦然的迎上老白的眸子,他看得出对方极力想表现得自然,可那紧抿的嘴唇,微微抖动的睫毛,没有任何说服力。叮的一声,老白手中的勺子落下磕到了碗口,可在清脆的声响中,温浅却觉得那一下磕在了自己心上。严格的说他和老白并没有什么过深的牵绊,他们不是患难兄弟,更没有歃血为盟,不曾出生入死,也并未义结金兰。充其量不过是老白稀里糊涂的救了他一次,其余的便都是不咸不淡的交往。可……真的是不咸不淡么。为何一向随性惯了的自己会特意来这白家山避暑?为何对人从来都淡漠甚至没任何感觉的自己偏偏在老白这里一次又一次的出现了情绪波动?同样的淡然微笑,同样的谦和有礼,同样的君子之交,在老白这儿却别有一番滋味。老白之于他并不普通,所以他认了老白这个朋友,但除此之外的情感,他不想,也没有义务接受。他直觉以老白的性子不可能为此就断了两人的交往,可他同样看得出老白确实难受。
那种无声的失落让人心疼。
最难启齿的话挑开了,剩下的就容易了许多。这顿早餐比温浅想象中要吃得愉快,自然。当然这多数的功劳要归在老白身上。这个人就像阵温暖的风,当最初的讶然退去,便又继续轻轻柔柔的吹着。
“干粮都备了么?”
“嗯,现成的。”
“我说厨房那一摞烙饼怎么矮了许多。”
温浅一脸恳切:“家贼难防啊。”
老白刚好喝了一大口粥,这会儿腮帮子被撑得鼓鼓,可闻言还不忘翻白眼的咕哝:“你这表情可没有一点反省的意思……”
温浅被逗得笑了出来,等乐得差不多了才打趣道:“我还惦记厨房里的咸菜呢,要不是看没剩多少……”
“你就准备一并卷走是吧。”老白没好气的帮男人接了后半句。
温浅扬起嘴角,似有若无的眨眨眼,俨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老白的表情。
吃完饭,温浅就开始回屋收拾东西。老白则躲进了自己房间,不知道在鼓捣什么。等温浅收拾好包袱出来时,就看老白一身外出行头正在院子里好整以暇的等自己。
“你这是……下山?”温浅不太确定的问。
老白点点头:“嗯,怎么,不欢迎同行?”
温浅下意识的就想摇头,可最终还是忍住没动,只是尽量勾出自然的微笑:“那你这下山是去哪里?”
老白有点莫名其妙,愣愣的眨了两下眼才道:“镇上啊。家里都快绝粮了,我不得去采办采办。”
温浅愕然,随即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老白所谓的同行是与自己剑走江湖,对酒当歌。以至于心里莫名的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绪,只可惜还没来得及细细玩味它们,又被这乌龙真相给冲散了。
“银两带够了吗?”温浅故意揶揄。
老白一脸苦大仇深:“不告诉你,蹭完吃喝要走了才打听。”
“银票一百两,碎银子三十二两,”温浅远目眺望着山高天阔,声音幽幽,“还有一贯铜钱,少了四个。”
“你上辈子做帐房的吧。”老白嘴角抽搐的把人推出了大门,一边没好气的咕哝一边在院门上落锁,“你肯定偷看我账本儿了……”
“账本儿?等你养成记账的好习惯再说吧。”温浅笑着看老白把门锁好,然后从兜里掏出张银票塞进了对方手里。
老白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银票发愣:“干嘛?”
“饭钱。”
“呃,用不了这么多。”有些窘,他其实只是随便一提,倒也不是真在乎。
温浅笑得云淡风轻:“收着吧,就当我为下次蹭吃蹭喝做准备。”
下次……是什么时候呢。老白想了想,终是没问。
到了镇上,老白陪温浅挑了匹好马,之后简单的互道珍重,老白没有再送。哪怕是目送对方的背影,都没有。
深吸口气,老白转过身开始和小贩讨价还价。这一天老白超常发挥,所有和他打了交道的小贩都欲哭无泪,想说自己今天出门做买卖没看皇历。
一场秋雨一场寒。当山间的风愈发萧瑟的时候,老白病了。可能是很久没受凉的缘故,这一次病来如山倒。足足折腾了快十来天也不见起色。当然这也不能怪老白,好容易用棉被把自己捂出了汗,却又要下地煎药,等药煎好服下再回到床上,之前的努力又白费了。老白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痛恨孤单,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真切的体会到一个人有多难。
在一个雨打芭蕉的夜晚,老白病入膏肓。
他几乎没办法下地去了,更别说煎药。于是他只能恍恍惚惚的蜷缩在被窝里,脑袋里走马观花都是从前的事儿。他记起了小时候偷懒不练易容被师傅骂的情景,记起了用易容戏弄伊贝琦时对方懊恼的表情,记起了带周小村上山时吃的那第一顿晚饭,记起了在破庙初次见温浅时的阴差阳错……
老白觉得自己快死了,不都说人只有在临死时才会对从前的事记得格外清晰么。
“老白……”
有人来了么?是谁在呼唤他?
“老白!”
眼睛睁不开,可那声音他是如此的熟悉。
“我才离开多久,你怎么这幅死样子了!”
对着病人还能如此肆无忌惮呵斥的全天下也没有几个。心莫名的安了。随即而来便是铺天盖地的黑暗,把老白彻底吞没。
伊婆娘回来了。
老白估计她原本准备了很多煽情的桥段,诸如抱头痛哭涕泪横流之类,却全被自己这场病给折腾的没了情绪。医者最大,于是回来得早不如回来得巧的伊贝琦瞬间就成功的进行了地位转换。
“风寒也能把你弄没半条命,丢不丢人?”一大清早,伊贝琦就按时端着药碗进来了。
距离昏迷也就是伊贝琦回来才短短三天,可老白在幽兰仙子的调养下却明显昂首阔步在了痊愈的康庄大道上。脸也不惨白了,嘴唇也红润了,连困扰多日的头疼都渐渐没了踪影。
“也不是我想病的,这属于天灾。”老白嘟囔完,屏气一仰脖把药喝了进去。喝药的架势很豪迈,可喝完依旧五官大团结,皱在一起。
“哼,我再完回来一步,直接给你收尸了。”伊贝琦把药碗收回来,却不急着离开,而是坐在床边又给老白把起了脉。
“没什么大碍啦,瞧你一脸严肃的……”
“别说话。”
“……”老白发现自从生病,自己的地位急剧下降。
仔细的号完脉,伊贝琦才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差不多,再吃上三五天你就能下地干活了。”
“呃,我怎么着也算病号,咱就不能多修养一会儿?”老白一脸委屈。
不成想伊贝琦直接大手就敲上了老白的头:“偷着练什么功了吧,都有内力了。还和我在这儿装。有时间修养不如多运功调息。”
“啊?真的?内功你也号得出来?”老白瞪大眼睛,他这可不是装,而是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两本秘笈虽然还在练,但基本已经被老白归入水分占了多成的欺诈品行列。
“你当我这幽兰仙子是假的啊。”伊贝琦似乎很不满自己的医术被质疑。
老白赶紧举双手表示清白:“哪有,咱家仙子傲视江湖!”
伊贝琦笑出了声,贝齿微露,很是好看。
玩笑过后,两个人都没了话。老白觉得有些不自在,正想着用什么话题打破一下沉默,伊贝琦却忽然倾身向前一把将他抱住了。女人的身体香香软软,温暖怡人。
老白任由伊贝琦抱着,可等了半天都不见对方说话。正想开口,耳边却传来轻微的抽泣声。
老白傻了,赶紧故作轻松的笑道:“喂,我快死了都没见你哭怎么这会儿要活了你倒难过上了,要是不想看我活蹦乱跳你就直说……”
“对不起……”伊贝琦搂得更紧了。
老白心底五味杂陈,最终却还是抬手温柔的抚摸起女人的头发:“好啦,这都哪百辈子的事儿了,要不说女人小心眼呢……”
“那、那我回来……你还要吗……”伊贝琦抽泣的说着,断断续续的。
老白知道她的意思很单纯,所以只是笑笑:“当然要,否则下次再来场风寒我可真要喝那孟婆汤了。”
伊贝琦忽然松开老白和他面对面,哭花了的俏脸上全是委屈:“可你把我房子都拆了,你明明就是……明明就是……”
这会儿的伊贝琦好似成了十五六的姑娘,单纯直接得可爱。可惜老白没时间去欣赏这风景,他的当务之急是给自己洗脱“恶名”:“那是被山猪撞的,我发誓!你是不知道当时有多惊险,要不是落下来的房梁正好把那家伙砸死,现在我早成一缕青烟滚滚而去了。”
“真的?”伊贝琦摆明一脸不信,“我在这儿住了十多年怎么也没碰见过。”
老白咽了咽口水,最终只能含糊的给予这般解答:“呃,有些人就是特别吸引山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