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韦利图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后,老白便回了房。长途的奔波让他困倦得厉害,刚一沾到软软的床榻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再一次醒来是午夜十分。按理说身体极端劳累的时候应该一觉到天明的,无奈肚子实在折腾得厉害,饥饿感就像成群结队的小虫子啃得老白难受,最后他只能强打着精神起床觅食。
此刻的西苑已看不见半点烛火,就像被黑色的幕布严丝合缝的覆盖着。院子里万籁俱静,这个季节连昆虫们都不再彻夜鸣叫,只剩天上的一点星映着这无声的世界。
老白蹑手蹑脚的关好房门,循着记忆离开西苑,穿过枝叶繁茂怪石层叠的后花园,总算摸到了厨房。仆人们也早已休息,这会儿正是硕鼠的大好时机。
不过自己也不能算是硕鼠,老白想,同时打定主意明天见了言是非且得好好说道说道这个流水席制度的缺陷,哪有让客人饿肚子的道理。
厨房的大门紧闭,老白试探性的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想来应该是从里面落了栓。思及此,老白从腰间摸出了温浅送的那把短刀。
漂亮的短刀被人慢慢抽出,月光把刀身照得通体透亮,泛着荧光。只见薄如蝉翼的刀锋轻巧的滑进狭窄的门缝,然后缓缓向上挑去。啪的一声,木栓清脆落地。美丽的兵刃完成了在新主人手里的第一次出鞘任务——溜门撬锁。
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大大的灶台连同上面的几口大蒸锅映入眼帘,老白面露喜色,三步并作两步的凑了过去,却在靠近灶台的一瞬间听见了某种奇怪的声响。无比寂静而空旷的夜里,这声响愈发显得诡异。
屏住呼吸仔细去听,声音似乎是从灶台里面发出来的。那原本烧柴火的大大土坑这会儿却像冥府通道。
老白忽然想起小时候缠着师傅非要睡觉前给自己讲故事,结果有一天老老白实在不耐烦了索性开始吓唬他。说是有一种鬼,夜里最喜欢潜进小孩儿的房间吃人肉。他最喜欢小孩儿的肉,喜欢到连骨头都不放过,尤其是小孩儿的手指头,那是它们的美味大餐。所以如果半夜醒来你听见咔咔的声响,那多半是这种鬼在嚼哪家小孩儿的手指头呢。老老白的教育很成功,打那以后老白再没嚷着听故事,而是天一黑直接钻进师傅被窝了。
这故事已经被老白遗忘了很多年,可此时此刻想起,仍觉得背后一阵凉意,头顶瑟瑟冷风。
咔咔……
咔……
咔咔……
厨房里有四个大灶台,其中三个上面都坐着锅,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像个大窟窿,而声响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老白咽了咽口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觅食,甚至忘记呼吸,攥着发汗的手心一步步向灶台靠近。眼睛下意识的半眯着,似乎这样就能减少些即将到来的恐惧。
距离灶台两步的时候,老白看见了一团黑漆漆泛着油光的不明物,像是人的头发。
距离灶台一步的时候,不明物下面出现了类似于皮肤颜色的东西,与头发连起来便像是人的头盖骨。
走到灶台跟前的时候,头盖骨下面出现了圆咕隆冬的大眼睛。眼睛下面还有鼻子,鼻子底下还有嘴,嘴里正塞着一个鸡爪子,牙齿咔咔嚼得正欢。
“这地儿吃饭特别香是吧。”老白嘴角抽搐,带着点被吓后的报报复心理故意压低了声音。
勾三被这黑夜里冷不丁出现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倒吸了一口凉气后他猛的抬头看向老白,本就不小的眼睛这会儿瞪得溜圆,像厉鬼一般死死盯住来人。
老白被瞪得莫名心虚,下意识的就后退了小半步:“那个,我没恶意的。你喜欢跟这儿吃尽管继续,我就是来偷……呃,拿几个馒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勾三不为所动,而眼神则大有越来越凶悍之势,不仅如此,连呼吸都似乎因为气愤难平而愈发急促起来,脖子更是努力伸过来好像要咬……等一下!老白脑袋里灵光一闪,顷刻间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到勾三面前想也没想抬手照着他的后背就是一记重锤。
啪嗒。
随着勾三剧烈的咳嗽,一小截鸡骨头稳稳的落在了灶台上面。
“我要是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这是勾少侠脱离险境后的第一句话。
老白的脸比夜还黑:“你这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呸,要不是你在那边跟鬼似的突然出声,我能卡住吗?”勾三振振有辞。
“咱俩谁像鬼啊!”老白瞪大眼睛,“要不是你跟小鬼儿似的躲这里啃骨头,我至于吓你吗?”
“要不是他娘的大堂没吃饱,我能蹲这儿啃骨头吗!”勾三说着狼狈的从灶台里起来翻身跳到地面,粗声粗气恶狠狠的骂,“压根儿就不该来喝什么狗屁喜酒!”
看着勾三一副恼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厨房拆了的表情,老白知道还是大堂里那出闹的,任谁碰上那么窝火的事都高兴不了,何况勾三这种直性子。
动动嘴唇,老白刚要出声宽慰对方,就听勾三没好气地咕哝:“啧,本来都忘得差不多了,又给你挑起来。烦死啦!”
虽然知道不厚道,可勾三又恼又怒又无处发泄的样子实在很有趣,老白禁不住在嘴角绽开了笑容的小花儿:“同是天涯沦落人,在下也正因肚饿难忍这才半夜摸过来找食儿的。勾少侠算前辈了,烦劳指点条明路。”
“嗯?”勾三俊俏的脸上写着四个明晃晃的大字——我没听懂。
叹口气,老白只得耐心解释:“这里还有些什么吃的,你来得早,一一告诉我不就省的我找了嘛。”
勾三这才明白过来,一边磨牙说着懒死你得了,一边三下五除二变戏法似的从锅里橱柜里摸出好些馒头和菜,最后还从灶台里捞出只没敲开的叫化鸡。
“你还真是了如指掌。”老白深切感叹。
勾三颇为得意道:“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混哪口饭的。找东西,在行!”
老白被逗得乐不可支,这么有本家自豪感的盗墓贼可不多见。
“对了,那坛子里有腌菜,不过这些恐怕就足够你吃了。”勾三说着伸了个懒腰,又接连打了好几下哈欠。
“你不吃?”老白疑惑。
“早吃饱啦。”勾三笑着摸摸肚皮,对着老白友好的眨眼,“回头喜堂上见。”
说罢,男人嗖的一下没了踪影。老白可以确定他不是从大门出去的,至于是不是窗户他就不敢确定了。角落里的房梁上少了块瓦片,月光正透过空隙在厨房地上撒下菱形光影。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前一秒还怒着呢后一秒就能给其他东西转移了注意力,再过不大一会儿恐怕欢天喜地手舞足蹈都有可能。就像刚刚,他俩折腾了这么久,结果那家伙连自己的名字都没问。
一时间,脑袋里又闪过勾三在灶台里灰头土脸的模样,老白忍不住扬起嘴角。不用想,那家伙之所以在灶台里啃鸡爪子的原因只可能是一个——酷似墓道,所以够自在。
没有为什么,老白就是知道。
把勾三找出来的饭菜挑挑拣拣的拼凑好了一盘,老白又蹑手蹑脚的离开了厨房。相比于黑暗的厨房或者特色的灶坑,呃,他还是更喜欢在自己屋里吃饭。
回房后老白点燃了油灯,灯盏里剩下浅浅的油,亮度很微弱。之后老白摆正桌椅,正式开膳。在厨房和勾三折腾了一气,老白竟然不大困了。于是原本准备草草结束的宵夜也就慢条斯理起来。
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油灯忽然灭了。老白暗道坏运气,坐在饭桌前好容易才让眼睛适应了突来的黑暗,懒得处理碗筷,借着隐约的月光老白准备上床续眠。哪知刚刚起身,却听见隔壁传来开门的声音,微弱的吱呀声在这样宁静的夜里对于清醒中的老白来说格外清晰。他下意识的看向窗户,一个人影从窗纸后闪过。
老白微微皱眉,悄悄走上前把窗户推开一道小缝,却只来得及捕捉到韦利图的背影。
这么晚他出去做什么呢?老白歪头想了片刻,却没有任何头绪。最终只得耸耸肩,放下窗子转身回榻睡觉。
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不仅是生意人也是绝大部分江湖客行走武林的不二法则。
酒足饭饱后的一觉,老白睡得异常甜美。恍惚的梦境如诗如画,恣意的香气亦幻亦真。如果不是临近清晨的那场变故,他相信这将会是自己近年来难得的一次异乡酣眠。
“杀人啦!杀人啦!出了人命啦——”
聒噪的声音生生把老白从床上吵了起来,眼含泪花儿的他打了个重重的哈欠,好半天才消化了听到的讯息。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跟走马灯似的,老白连忙披了衣服推门出去,就见西苑的房客们三五成群的往外面跑,眉宇间似乎还带着那么点兴致勃勃。
老白眼明手快拦住一个跑得慢的问:“怎么了?”
“听说东苑有人杀人了!”说罢那人挣脱开老白急匆匆奔出了西苑小门,好像晚一步就了不得了似的。
老白嘲讽的勾起嘴角。鬼杀人狗杀人兔子杀人倒还算稀罕,这人杀人有什么新鲜的,满江湖一天到晚不都在上演着这些。
“发生什么事了?”伊贝琦推开窗户,迷迷糊糊的问。
老白撇撇嘴,不甚感兴趣道:“东苑出人命了。”
和老白一样,伊贝琦听见这消息也只是淡淡的打了个呵欠:“这帮家伙,要打要杀也得等人家大喜日子过完啊,婚前见血多不吉利。”
老白耸耸肩膀,抬头望向院子上的天空。朦朦的蓝色幕布里,月光已经淡成了乳白色,不久,天边就将泛起鱼肚白。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不去看热闹吗?”随着声音出现的是韦利图那张永远都神采奕奕的脸孔,这人身体里好像有用不完的精神劲儿,随时随地准备着哪儿有热闹哪儿到。
“放着好好的觉不睡跑去看血淋淋的大侠们,我可不觉得有趣。”吐糟的是伊贝琦。
“呃,那我先行一步。”韦利图压根儿没敢迎上伊女侠的视线,转身也往小门快步赶去。
在韦利图马上要跨出门槛的瞬间,老白忽然通灵了似的浑身一震,下意识的大声问:“知道死的是谁吗?”
“听说是任翀——”尾音还在夜末微凉的空气里回响,韦利图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苑门外。
“老白,你干什么去啊!”伊贝琦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人飞一般的冲了出去,她甚至没看清那步伐是如何移动的,老白已经没了踪影。
伊贝琦一头雾水,站在窗口好半天也没想明白老白怎么就忽然来了个大变身,跟火烧眉毛似的。不过有一点倒是个新发现,那就是老白除了内力之外居然还练了轻功?!刚刚那身形分明是练过的。
一边想着回头可得把这个问清楚,一边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最终伊贝琦选择转身回房继续补眠。至于轻功的事儿,来日方长。
东苑,兰香房。
听见任翀名字的时候老白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说不上缘由,那是种从心底深处泛上来的不安。而当他赶到东苑,穿过层层人群好容易挤到屋子跟前时,眼前的情景让膨胀到极点的不安终于破裂。
任翀就躺在屋子正中间的地上,眼睛可怕的瞪着,却已没了任何气息。鲜血正从他被刺的胸膛向外流淌着,与灰尘泥土混合在他身下,染出了一大片暗红色。
而“凶手”就坐在尸体身边,手里锋利的冰锥正滴着血水。
一目了然的凶案现场,再明白不过。唯一不和谐的只有“凶手”脸上的莫名其妙。
“见鬼了,我他妈压根儿没杀人!”勾三把冰锥狠狠的丢在地上,徒劳无功的辩解此刻显得是那么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