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贝琦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又为何回来,原本老白是没打算问的。因为他觉得回来就是回来了,继续像以前那般过日子就好,说那些保不齐哪一句就说到了不该说的,与其如此还不如不问。可伊贝琦却比老白想象的强悍多了,几次晚饭就基本把自己一年来的江湖经历抖落个一个底儿掉,大到徒手灭了一个药观,小到夜宿客栈遇见采花贼,没钱的时候就女扮男装摇身成了走方郎中等等。基本上就一江湖苦乐汇。
“我算闹明白了,哪儿都不如白家山舒服,就算你不在这儿住了,我一个人肯定也活得特滋润。”
——这是伊贝琦的结论。前半句让老白无比动容,后半句让老白……无法形容。
老白抗议,说什么叫你一个人啊,我还没成黄土呢。可伊贝琦垂下眸子,低声说你一走就是几个月,我以为你不回来了。那一刻,老白特想抱抱眼前的女人。
促使伊贝琦回来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周小村。乍一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老白有片刻的恍惚。似乎很久没被提起了,关于小孩儿的一切都被装进了盒子埋在了心里最深的地方,如今被猛然挖出,四散的灰尘呛得人难受。
伊贝琦说慕容离被杀了,就在前不久。然后她问老白,谁会去杀一个隐居多年早被江湖遗忘的人呢?老白没法回答,因为他想的和伊贝琦一样。只是他仍然不敢全部相信,小村下山才不到两年,那慕容离再怎么说也是当年武林排得上的高手,就算如今年事已高,也不太可能败在周小村手里。
伊贝琦说她也只是怀疑,但不可不防。老白就笑她说是想家,其实是舍不得自己才对。调戏未婚女人的下场就是晚饭没得吃,冷干饼倒是还有,但得自己去啃咸菜疙瘩。
这个秋天,白家山前所未有的其乐融融。
老白终于远离了厨房,每天闲得就是吃饭睡觉上山顶,喝茶聊天练练功。有了女人似乎真的不一样,哪哪儿都是香的,哪哪儿都是干净的,日子过得格外有味道。
与温浅的那个夏天,似乎变得飘渺而遥远。有时夜半醒来,老白会产生“也许那只是个梦”的错觉。它们来得不甚经意,走得淡漠自然,其中体验又太过美妙,慢慢的就融合成一个类似梦境的瑰丽记忆,亦真亦幻了。
秋末,白家山接到了言是非的喜帖。他去若府提亲成功,终于要在今冬迎娶若迎夏了。
去不去的问题已经不用问,伊贝琦关心的是:“老白,你准备送什么?”
“为什么是我准备,而不是我们俩准备?”老白真切的听见了弦外之音。
伊贝琦挑眉:“我们俩准备也成啊,反正你出银子我沾光。”
老白望了半晌天花板,然后用恳切的目光看向伊贝琦,认真的商量道:“你说四百三十二两能买什么?”
“就剩这些了?”伊贝琦瞪大眼睛。
老白决定不告诉女人还有三百两是某位仁兄赞助的。
鉴于所剩银两不多,老白又暂时不准备出门做生意,而白家山的两人还要吃饭过日子,所以商量到最后,言是非大侠的新婚贺礼被挚友们最终敲定为“手工编花球”。球体是竹子做的,上面则镶嵌满白家山独有的霜叶花,这花儿开在冬初,颜色粉嫩且花朵被摘后久久不谢。老白负责制作花球,伊贝琦则负责熬药水。做好的花球被放在药水里浸泡上三天三夜,颜色愈发娇嫩,而花朵将终年不谢。
半个月之后,老白和伊贝琦带着这独特的贺礼抵达了言府。
言家早已张灯结彩,门庭若市。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大包小包的礼物几乎把大堂淹没。多数宾客都是送完礼就离去,这会儿的大堂更多的是在分拣贺礼的仆人。
言是非就是穿越过这层层贺礼山出现的。见到老白几乎双眼放光,二话不说伸手就……捏上了老白白皙的脸蛋儿。
“我大婚之日,你居然还给我易容过来!”言是非说着手下用力,大有不撕掉不罢休的劲头。
老白赶紧拍掉魔爪,略带紧张道:“你就不能小声点。我这也是安全起见,万一碰上熟人不就麻烦了。”
“那有什么麻烦的,”言是非撇撇嘴,“顶多就是被女人挠几下,谁让你总破坏人家小两口关系。”
老白嘴角抽搐:“你以为我乐意,还不是那些做丈夫的非要我调查。主顾是将军,我就是个冲锋陷阵的。”
“成成成,一年不见口齿伶俐了不少啊。”言是非笑着调侃。
老白乐,从伊贝琦手中把包好的花球拿过来塞给言是非:“喏,给提亲提了一年才成功的言大侠,祝你们夫妻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言是非还没说话,若迎夏忽然从他背后冒出来,调皮的笑:“白大哥,俩人才送一份贺礼啊。”
老白微愣,有些尴尬。言是非赶紧敲自己准媳妇的脑袋,若迎夏一脸委屈的揉着头:“我只是开个玩笑嘛……”
伊贝琦凑过来,把一个漂亮的小瓷瓶塞进女孩儿手里:“拿着,这是姐姐单独给你的。”
“里面是什么啊?”若迎夏马上被瓷瓶吸引了注意力,举起来对着烛光细细打量。
伊贝琦神秘的眨眨眼,凑近小姑娘耳朵悄悄道:“洞房花烛那天,你把这个倒进油灯里烧着,就知道了。”
若迎夏小脸儿刷的红了个透,言是非没听见她们的悄悄话,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赶紧把自己媳妇儿揽回来,和危险仙子隔出安全距离。
唯一莫名其妙的只有老白:“你们在打什么哑谜?里面是什么啊,伊婆娘,我都没听你提起过呢。”
诡异的寂静,良久。
“啊,对了,还没给你们介绍,若迎夏,老白身边这位是伊贝琦,伊贝琦,这位是我没过门的媳妇,若迎夏。”
“伊姐姐,迎夏这厢有礼了。”
“不用拘礼,以后咱们就姐妹相称好了。”
……
老白,被群众们自发的忽略了。
众人寒暄的当口,大堂又进来了客人。言是非让老白和伊贝琦稍等片刻,便和若迎夏赶紧过去招呼。伊贝琦饶有兴味的探究着无数个贺礼盒子,老白赶路赶得有些乏了,百无聊赖中连连打着哈欠。
耳边恍惚听见言是非那对谁都无比热情洋溢的声音:“……没想到勾三兄真会赏脸,实在是……”
老白只捕捉到两个字,便刷的寻声音方向望了过去。时隔两年多,勾三几乎没什么变化。仍旧是那副天老二我老大的样子,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让人看着就有趣。衣服倒不是一身黑了,这回换成了深蓝色,估计也是天一暗就瞧不见人影那种。脸比上次见干净了许多,俊朗的五官更为清晰。
刚从桃花铺回来那会儿,老白时不时的还会想起这家伙。毕竟还欠着个人情呢。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对方前来讨要,久而久之也就忘得差不多了。真没想到会在此重逢。
江湖真是小,际遇也真是奇妙,看着勾三,老白心里莫名的涌出些带着趣味的快乐。就像小时候孩子们喜欢把自己钟意的东西放在木盒子里埋在树下,等若干年后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偶然的机会下挖出来,便成了件无比快乐的事。见到勾三亦是如此。老白不准备上前相认,但他喜欢这样暗地里感慨玩味的小小愉悦。
言是非娴熟的把客人们又领出了门,之后才回到老白和伊贝琦面前,略带歉意道:“不好意思,来的人太多。”
“这两天还算少的呢,前几天的时候我都快把脸笑硬了。”若迎夏嘟着嘴补充。
伊贝琦捏捏若迎夏的鼻子,笑道:“你的这位夫君,朋友满江湖呢。”
“还有地底下的。”老白笑着打趣,“连勾三都让他从古墓里揪出来了。”
哪知言是非不大好意思的挠挠头:“其实我不认识勾三,只是听过他的名号,在此之前根本没打过交道。”
老白诧异:“那他怎么来了?还带着贺礼……”怎么瞧都不像闹场子的。
“呃,大婚不比寻常,我不是希望热闹点嘛,所以这个……请帖发得就有点多。”言是非面露窘色。
老白眯起眼睛:“多是指多少?”
言是非尴尬的笑:“咳,能发着的人我都发了。”
老白深吸口气,缓缓道:“你能发到全江湖。”
言是非的好人缘在他大婚这件事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乱发请帖的结果就是来得人太多言府根本住不下,这就是为何言是非招呼完客人又把人家送出门的缘故。除了达摩院七净大师、岭山无寂师太等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和他们的弟子被安顿在了言府,其余众人皆被安排到了言府的别院,那里地处略显偏僻,但却比言家主府宽敞得多。
本来言是非在府邸给老白和伊贝琦准备了房间的,但老白担心惹来不必要的闲话,毕竟他和伊贝琦可没什么高辈分,所以到了最后两人还是去了别院。
别院距离言府并不远,但地势较高,且属郊外,被一片密林遮掩着就有了那么点荒凉阴森的味道。好在大红灯笼高高挂,同样的灯火通明冲淡了些凉气增加了些喜气。
“荷风苑,就是这里了。”为老白和伊贝琦带路的仆人轻声道,有礼的推开门,引领老白和伊贝琦穿过夜风中的荷塘,走在迂回的游廊上,“前方是正堂,后面是客房。正堂中备有餐点,二位也可直接回客房休息。”
“直接带我去客房吧。”
“我正好饿了。”
伊贝琦和老白面面相觑,之后果断分道扬镳。
仆人带着伊贝琦去了客房,老白则向眼前的正堂进发。他虽然也累,但肚子更辛苦,啃了半个月的干粮,他决定休息前必须捞顿好的。
咣当——
老白还未推门,正堂的大门就被人直接砸开了——从里面。接着老白就看见一个人影在空中画出美丽的弧线瞬间跌落荷塘。
扑通一声。
“李小楼你给我等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迟早会报!”荷塘里的人一边挣扎着扑腾,一边还不忘大声叫骂。
老白打了个哆嗦,初冬的荷塘冰冷刺骨,他都替那人冷得慌。
“报仇可以,麻烦你找对债主。”耳边传来男人凉凉的声音,不咸不淡还带着点亦真亦假被骚扰的无奈,“我就是个做生意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要是给我钱,我也可以帮你报仇哦。”
老白抬头,只见一个男人倚靠在门框上,三十六七的样子,下巴上带着点没收拾干净的胡茬,嘴里叼着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稻草,嚼啊嚼的,你说他吊儿郎当也可,说他悠哉好像也对,反正和池塘里的可怜人形成鲜明对比。不仅是情绪上的,还有实力上的。
李小楼,天下第一杀手。
“你傻站着做什么?”第一杀手出声了,低头看向距离自己很近的家伙,单纯的好奇。
“麻烦,借过。”老白有礼的颔首,单纯的大实话。
李小楼摸摸鼻子,然后闪开了堵着门口的伟岸身躯。
老白走进大堂的时候还在想,江湖第一杀手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进了大堂老白才意识到,门外的热闹只是这鸡飞狗跳的大堂缩影,里面才是真正的热浪滚滚。五年前老白去参加武林大会,都没这里热闹。好么,能来的不能来的全来齐了,什么世家恩怨什么武林宿敌什么背信弃义什么男女纠葛,这会儿好,都来个一锅烩。有礼型的就是理论,冲动型的就争吵,激动型的像门外那类就直接武力解决。不过可能碍于言是非的面子,倒都没有太过火,只是让看得人脑袋疼。
比如老白。
千辛万苦才从刀山火海中摸出盘点心,老白决定端回客房去吃。他估摸着肯定有一大部分宾客跟自己一样,这会儿都猫在自己客房里躲安生呢。
“包子呢,怎么没有?”
“岳姑娘,在下还没接你这笔生意呢,而且就算接也只是杀人,可不包括抢食啊。”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老白大脑嗡的一下,下意识的转身,只见温浅正端着点心盘子对着一个十七八的小姑娘苦笑。偶尔身旁有人打架,男人便有礼的把那姑娘护住。同老白认识的那个温浅一样,有礼有节,却又体贴入微。
老白一时间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就那么看着温浅和那位姑娘出了大堂。
胳膊忽然被人猛的撞了一下,盘子应声落地,碎得乱七八糟。可老白依旧无动于衷。他满脑袋都是刚刚听见的话,看到的影。按温浅所说那个女孩儿就是他的主顾了,不,严格的说还不算主顾。那么,温浅是那种任由旁人跟着的人吗。
虽然知道温浅一贯对人和善,甭管心里如何面上总是过得去的。可这会儿,老白还是恨起了他彬彬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