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雨下得如雾如烟。
应雪堂、顾怀昭二人踏着满地芳菲,一路往南逃去。
此地离紫阳山不足四十里路,剑光骤雨还恍如昨日,可再叫顾怀昭细数自己如何大喜大悲,如何守着应师兄醒转过来,他已经记不清了。
顾怀昭记得清的,都是师兄醒后的琐事。譬如师兄如何睁开眼睛,洞外风雨凄迷,两人手心却烫得像着了火;譬如师兄如何坐起身来,山上雨声渐小,天边一线湛湛长空。
等到各路人马一一散去,顾怀昭牵着重伤初愈的师兄下山,两个人穿林而过,迎风兜了满袖暗香。
可惜十里春风路一过,出了紫阳山地界,老天爷又开始风雨大作。连绵大雨一下十余天,每到放晴,师兄弟二人便要披星戴月地赶路,雨势浩大的时候,曾有数日困在一间草庐。
风雨一更复一更,山水一程又一程,顾怀昭牵着自家师兄,越走越是安稳。
虽然偶尔,他仍会被梦魇魇住,想起前世被追砍得满襟污血——然而噩梦总有醒来的那天。
哪怕是在最深最黑的夜里,只要睁开眼睛,看见师兄近在咫尺的睡容,亡命岁月不过是手牵着手,脚踏十丈软红。
途经凤城的时候,两人一般地面色红润,衣带渐紧。
顾怀昭把师兄牵到茶摊上坐好,独自去马市逛了一圈,挑中一匹贱价的瘦马。等他气喘吁吁地拽着马出厩,应雪堂早已经摘下帷帽,自己寻了过来。
来来往往都是行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他看丢了魂。
顾怀昭吓了一跳,急急上前几步,把师兄牵住了。然而他左手是尥蹄子的倔马,右手是不肯挪步的师兄,两手都拉不动,不禁慌道:“师兄!这里人多,别被仇家看见了!”
应雪堂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把顾怀昭右手攥在掌心,替他揉了揉筋骨,然后才问:“师弟累不累?”
顾怀昭自是摇头,谁想应雪堂拿拳头抵在唇边,低低咳了几声,轻叹道:“我倒是有些累了,再走下去,只怕要拖累师弟……你先走便是。”
顾怀昭听得满脸心疼之色,挂念着城中鱼龙混杂,才面带迟疑,同他商量起来:“应师兄,我都打听好啦,城郊就有一处破庙,只要再多走五里……”
应雪堂眸光一暗,脸上硬挤出几分洒脱,脱口就是:“破庙、总归不太方便——”
他话语未落,已察觉自己失言,神情一肃,又开始温声哄道:“师兄手里还有些碎银,怀昭,不如我们还去凤城客栈打尖,住过去那间上房。”
顾怀昭一颗心里装满了应雪堂,一向千依百顺,下意识地就要答应,可等他稍一思索,想起两个人在凤城客栈如何过了一夜,同住过哪一间上房,脸上一下子烧得通红,忙避开两步,羞怒道:“师兄说笑了!你手里总共才几两银子!怎能乱用!”
应雪堂听了,迟迟没有接话。
顾怀昭涨红着脸,接连埋怨了他几句,见应师兄始终一言不发,渐渐地就有些忐忑,万一师兄当真是一番好意,而自己辜负了……
想到这里,顾怀昭讪讪唤了一声:“师兄。”
应雪堂仍是心事重重,眼眸低垂。
自他苏醒以来,言行举止愈发气度高华,仿佛是久居上位的正人君子,只有旁人负他,断没有他负旁人的道理。顾怀昭在一旁偷偷瞄了几眼,原本的三分内疚就化作十分,凑过去低声认了错:“师兄别气了,我住就是。”
应雪堂轻轻应了一声,脸上却并无欢喜之色。顾怀昭做小伏低地哄了师兄一路,直到应雪堂用碎银换好了房牌,登上客栈长梯,才一步三回头地牵着马去了马厩。
在顾怀昭心里,应师兄宽宏大量,此事已经告一段落。然而那头应雪堂负气上楼,双袖一振,房门洞开,眸子朝四下一转,却像是寒光宝剑挽了个剑花,照得屋内阵阵凉意。
当他走到窗前,顾怀昭正一个人喂马刷毛,忙得焦头烂额。
应雪堂薄唇紧抿,先是飞快扫了几眼,见无人发觉,才矜持地多看了片刻,眼底从贪嗔痴的毒火,慢慢柔成一泓秋水的波光。
他倚在栏杆上,捏起几枚石子,挟剑气射出,漫不经心地摆平了四五处眼线,然而那双眼睛,始终跟着顾怀昭忙忙碌碌,来来去去。
等顾怀昭抬手拭汗的时候,不知应雪堂听见什么动静,忽然冷笑了一声:“看够了吧?”
躲在暗处的肖枕梦呼吸一窒,脸色由青转白,闪身出来长长一揖:“楼主!”人忙不迭地把血楼近来的大事掐头去尾禀报了一通。
应雪堂迟迟未应,肖枕梦便久久不敢抬头。
两人僵持许久,到头来还是肖枕梦大着胆子问了句:“不知楼主为何事烦心?”
应雪堂负着手瞪了他一眼,眼中未尽之意,分明是在怪他明知故问。
然而肖枕梦是真想不明白。
自家楼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止恢复了容貌,还平添几十年功力,放眼天下,无人是他一合之敌。就连那姓顾的相好,也同楼主破镜重圆,看向楼主的时候,一双招子痴情得能拧出水来。
如今这两人怀揣碎银,说走就走,一路穷游南下,道尽风流。武林之中,谁人不眼热,谁人不称羡?
应楼主还能为何事烦心?
应雪堂等了片刻,看肖枕梦如此驽钝,终究阴沉着脸,含糊点化了一句:“怀昭他……近来待我,常常疾言厉色。”
肖枕梦瞠目结舌,一时愣在原处。
应雪堂斟酌着续了下去:“过去笑上一笑,师弟便很高兴,如今再笑,却是面色如常……稍有亲昵之举,师弟就要动怒,若是放到过去——”
应雪堂顿了顿,终究把藏得最深的话说出了口:“怀昭师弟,是不是后悔了?”
“我该如何、才能叫师弟再喜欢上我一回?”
肖枕梦听得冷汗涔涔,趁应雪堂不备,一步步退到窗边,随口敷衍道:“楼主自剖心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必能劝得姓顾的……顾小兄弟回头。”
应雪堂再要开口,肖枕梦一个鹞子翻身,逃命一般翻窗而出。
应楼主不禁眉头紧锁,手一扬,一粒石子破空而去,窗外霎时传来一声惨叫,过了片刻,才响起趔趄逃远的脚步声。
应雪堂教训完人,总算神色稍霁。
他把肖枕梦留下的几句要诀,在心里默默回想了一遍,脸上慢慢泛起一层薄红。
这些日子,虽然已经同师弟说过许多次情话,自剖过心声,亦动之以真情,但仍有几句话,师弟没有问,他也不好提。
或许怀昭师弟想听。
顾怀昭喂完马回屋,发现自己病得更重了——不过是匆匆看了师兄一眼,耳朵就开始微微发烫,借口收拾细软,躲到屏风后,将衣袍一件件取出摊开,拖延了数盏茶的功夫,胸口仍是心跳如鼓。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那张脸皮就越变越薄。
看到师兄坐在床沿,温柔一笑,人明明极想凑上前去,挨着师兄坐下,可一瞄到桌上果盒,床头铁剑,记忆中一幕幕淫靡画面闪过,又恨不得逃之夭夭。
这样的提心吊胆,神魂颠倒,顾怀昭骤然尝到,难免有些陌生。
他已经被风刀霜剑磨了两世,心上老茧层层叠叠,轻易骂不怕,吓不退。
都是师兄作祟,叫他一个个心结化解,一座座块垒浇熄,所有城防冰雪消融,重新露出脆弱的血肉。
都怪师兄,让他从麻木的梦里醒来,换上薄薄一层脸皮,再也偷不了生,忍不下气,受不得冷眼,瞒不住满腔情意。
只要应师兄看他,手心就出了热汗,呼吸变得灼热。
只要应师兄牵他,皮肤便敏感得不成样子,一碰就近乎疼痛。
然而这般疯魔,委实太过古怪,恐怕会吓到师兄……
顾怀昭捏了捏脸颊的软肉,吐出一口浊气,正要继续强装镇定,突然听见一阵轻响。
应雪堂站起身来,走到顾怀昭身前,同他隔着一道屏风站定了。
顾怀昭一颗心跳得厉害,强忍着悸动,结结巴巴道:“师、师兄,出什么事了?”
那道金丝楠木屏风后,他师兄似乎是笑了一声:“想同师弟说一说紫阳山上,我教你学剑的事。”
顾怀昭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明明是两人切磋比武,怎么成了师兄教我?”
一扇屏风之隔,应雪堂仍是温声笑着:“是我教你学剑。”
顾怀昭迟疑道:“师兄只教了我狂云遮天,藏锋归剑两招……”
他话未说完,就听见应雪堂压低了声音,认认真真地提醒道:“师弟,你忘了,在更早的时候,我也教过你。”
顾怀昭听到这句话,先是茫然,再细细想了片刻,身形便晃了晃,一张脸惨白如纸。
应雪堂如若未觉,声音和煦如春风:“我们那时同进同出,投缘得很,连家传的剑法也教了师弟□□成。”
顾怀昭一身热血全然冻住,短短几句话,于他无异于天塌地陷,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自己在说:“我想起来了,你是……是应师兄。”
他明明装得若无其事,应雪堂却像是听出什么端倪,往前迈了半步,拿指腹按在屏风上,忽然轻声哄了他一句:“师弟,你……在怕?别怕,师兄在呢。”
“师弟,别怕。上一世是我,这一世也是我。”
顾怀昭原本面无血色,牙关发颤,听到这里,眼皮才轻轻一眨。
应雪堂竭力放轻了声音,柔声哄着:“你怪我过去糊涂,给了你假剑谱,可师弟练了那么久,一直身强体健……难道还不明白?”
顾怀昭明明仍是云中雾里,可不知为何,听见师兄一个劲地温声细语,脸上又有些发烫,一颗心擂鼓一般撞着胸膛。
应雪堂拿指尖在屏风上敲了敲,低声笑道:“我想起前世后……才知道上一辈子,我偷偷渡了师弟三成内力,原来上一辈子,我也对师弟动了心。”
顾怀昭虽然还在发抖,脸色却由苍白转作通红,嘴唇张了张,又死死咬住。
应雪堂听他久久不置一词,眼中难免有些不安,嘴上仍柔声续道:“师弟,我说的句句当真,你练无双剑以来,从未受过经脉逆行之苦……难道真不明白?”
顾怀昭身上热得厉害,额角热汗点点,眼睛不知望向哪一处。
应雪堂立在屏风后,始终等不到答复,再开口时,从容语气中便露出了几分破绽:“师弟是在怪我?怪我……也对……”
顾怀昭听到这里,恍恍惚惚飘在云端的三魂七魄吓得魂归体内,他只是高兴过了头,并非是想令应师兄伤心。
他屏着呼吸,听见应师兄艰难开口:“我不知道师弟硬说自己进了藏书观,我不知道……师弟是为我顶了罪,几个老不死的下了禁令,谁也不肯说,我就以为你去、修俗家道了。”
应雪堂不知想到哪一段旧事,声音说到后来,居然有些嘶哑,几不成句:“等我明白过来,半世苟活,直到为师弟报了仇……我才敢来见师弟……”
应雪堂勉强把这一段因果说完,只觉眼眶通红,胸中痛如刀割。
等他稍稍冷静下来,才发觉自己何等糊涂,原本是想讨顾师弟欢心,如今只求师弟不要责怪……
应雪堂正暗暗琢磨要如何迁怒肖枕梦,陡然看见顾怀昭从屏风背后绕了出来,同他一样红着眼眶。
应雪堂不禁叫出声来:“师弟?”
顾怀昭努力瞪着眼睛,好叫热泪不至于夺眶而出,人却大声问:“原来应师兄和我一样,也活了两世?”
应雪堂愕然点了点头。
顾怀昭仍是大声开口:“师兄原来和我一样,也喜欢同一个人,喜欢了两世?”
应雪堂怔怔立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顾怀昭冲过来,用力推了他一下,恶狠狠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骂道:“快说!”
应雪堂这才怔怔承认。
顾怀昭于是埋在他颈项之间闷笑出声。
也不知道他笑了多久,应雪堂才把师弟所有的话,一字一字咀嚼明白。
他之前从未想过,原来顾师弟动了心,竟是这种面孔。好在一旦明白过来,心中就只剩无穷无尽的欢喜。
等顾怀昭再想咬的时候,应雪堂就反客为主,把师弟禁锢在怀中,正正经经地露出一个微笑:“难得这间上房收拾得和过去一样,我们一样样地来,师弟别急。”
“要不,还是一切照旧,师弟先尝一尝这块桂花糕?”
翌日云收雨散的时候,应雪堂扶着腰酸腿软的顾怀昭下楼,忽听见大堂里的说书先生把醒木一敲,依稀是说“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他为他死而复生,他为他生而与死。
已是情之至。
──番外《情之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