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同时坐在那的时候,想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方向。岳如筝不知道唐雁初究竟想了些什么,她也无心去关注。她看着身边这个眉目清秀,却又沉寂幽闭的少年,实在无法做到像师伯说的那样,故意接近他,再借机跟他回七星岛。师伯不清楚,回七星岛对于唐雁初来说,是多么耻辱和痛苦的事情。岳如筝更无法利用他的信任,去夺回所谓的宝物,尽管它关系着师傅,关系着印溪小筑。但她始终还是觉得,那是欺骗,那是背叛。
小唐会仅仅因为她的一点冷淡,而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如果他知道她心里藏着的事情,又会变成怎样?
或者,与其到最后两败俱伤,还不如就此斩断一切,不再有任何牵连。岳如筝觉得,尽管这样做会让唐雁初重新又回到寂寞生涯中,但总好过于无端卷入印溪小筑和七星岛的纠纷,被人当做工具一样来利用……
她抱着双膝,想了很久很久,最后看了一眼唐雁初。他似是也从遥远的思绪中挣脱,抬眼望着她。
“如筝……”他鼓足勇气似的开口,想要跟她说些什么,岳如筝却站起身,做出了决定。
“我要走了,小唐。”
唐雁初未曾说出口的话,顿时打住了。他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好像被浓雾遮掩了一般。
岳如筝不忍看他的眼睛,转过身,低声道:“其实,我刚才下山的时候,遇到了师伯。他告诉我,师傅的身体不适,我得赶回庐州。”
她说这谎言的时候,竟然出乎意料地冷静。唐雁初坐了一会儿,缓缓站起身,道:“那你为什么刚才不说?”
“我本来想晚上再说的……”岳如筝低垂着头,小声道。
唐雁初看着她的背影,道:“既然这样,那你明天一早就动身吧,不要耽误了时间。”
岳如筝心里一震,回身望着他。他勉强笑了笑,道:“明天我送你,这次不会让你一个人下山了。”
岳如筝无言地点点头,眼里一阵酸涩。她忽然想告诉他,这次的离开,是永不相见,她再也不会像欢快的蝴蝶那样,闯进这深山了。
唐雁初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便朝着院子走去。岳如筝过了一会儿才回到院中,听到厨房有些动静,便来到门口,见他坐在灶台前,用脚夹着柴草往灶膛里送。
火苗一跳一跳,映着他单薄的身影,他身上还穿着那天她给缝补过的浅灰色短襦。岳如筝小声地问道:“你干什么?”
“先烧点水,等会给你做些路上吃的东西。不然明天一早动身,来不及做的。”他平静地道。
岳如筝的泪水一下就滚落了下来,怕他发现异常,急忙偷偷拭去。
唐雁初看着红彤彤的火苗,忽然道:“如筝,庐州离这里多远?”
她故作镇定地道:“快一些的话七八天,慢的话可能要十多天。”
他默默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道:“如果你师傅病得厉害,我可以帮你去找大姐,她医术不错。”
“不用了。”她脱口而出,忽又觉得不妥,补充道,“我们庐州也有名医,离得近,比较方便……”
“你想吃什么?做好了明天带走。”唐雁初忽而问道。
岳如筝没有什么兴趣想这问题,只是道:“随便吧,能带走就行。”
唐雁初想了想道:“馒头要吗?”
岳如筝道:“以前那些不是山下买来的吗?”
“是,不过我自己也做过。天冷的时候,馒头可以放着吃几天,我就不用做饭了。”他走到一边,用断臂夹着碗去取面粉。
岳如筝想到他以前说过,自己一个人有时连饭菜也不常做,只依靠干粮度日。她看着那刚刚买回的米粮,只觉一切恍然如梦,慢慢走到他身后,道:“小唐,买来的米够用上一阵了。我走了以后,你不要再凑活着吃冷饭冷菜。”
唐雁初转过身,把碗放在桌上,看着自己的脚,低声道:“做了没人吃。”
岳如筝眼睛一涩,急忙转过脸,道:“那你就少做点。”
唐雁初低着头,没有说话,走到屋外去打水。岳如筝看着他用脚转着辘轳,知道等水桶吊起的时候,就是他最困难的时候,便走了过去。他用力地踩着转轴,水桶摇摇晃晃被吊到井口。岳如筝急忙伸手接过,帮他提到了厨房里。
唐雁初看着那清水,低声道:“如筝,倒些在水盆里,我要洗了脚才能和面。”
岳如筝端过水盆,倒了半盆水。唐雁初坐在凳子上,脱了鞋子,岳如筝蹲在他身前,伸出手便想给他洗脚。唐雁初一下子挣开,摇头道:“不要。”
岳如筝抱着膝低头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唐雁初微微笑了笑,道:“如筝,你怎么说的好像永远不回来了一样?”
岳如筝垂着眼帘,睫毛微微抖动。
“不回来也没事。”唐雁初自己又低声补充了一句,随后,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洗着双足。
他洗了很久,岳如筝双腿有点发酸了,他还在反反复复地洗着,岳如筝都看得不忍心了,便道:“小唐,已经洗了很久了,很干净了。”
他怔了怔,才探身咬来白布擦尽脚上的水珠,穿上鞋子走到桌前,忽又低下头,怔怔地道:“如筝,算了……我总觉得不干净……还是你来和面吧。我教你。”
岳如筝慢慢地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撩起清水,洒在面粉中,按照唐雁初说的,用力揉着湿湿的面粉。她起先并不熟练,渐渐地,却借着这力道狠狠发泄心中的痛苦,一下一下,挣得双臂发酸。唐雁初察觉到她的异样,急道:“如筝,你怎么回事?”
她不愿回答,只是发狠拼命砸着湿面,手都生疼。
“如筝!”他弯下腰,侧过脸看她,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面粉里,又被她揉碎。
“不要哭……你为什么要哭?”他焦急万分,却不能让她停手,只能用肩膀碰着她的手臂。
她还是不说话,唐雁初急了,用身子使劲抵住她的肩头,将她推到一边。她站在屋角,用沾满面粉的手擦着泪水,弄得满脸都是粉末。
“说话啊,你怎么了?”他直愣愣地望着她,肩膀因为焦急而抖着。
“别问我了,小唐,求求你不要再问了!”岳如筝拼命地摇着头,退到角落里。
他欲言又止,悲伤地看着她躲在角落哭泣,却什么都不能做。
岳如筝伏在墙上,脑海中浮现的都是之前的点点滴滴。第一次见到他,他那双幽深清冷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第一次看到他抬起双脚给她包扎伤口,动作迅速细致。第一次看到他伏在桌前吃饭,敏感的他就此不愿再吃……直到后来,她故意跟他坐在对面,两个人开始一起吃饭。他很多时候都是淡漠地看待一切,似乎无情无欲,已经看透了世间悲欢离合。但有时候,他也会露出很难得的笑容,清浅平静,展着好看的眉,眼里好像含着点点的星光……
她尽力压抑着哭声,身体不住地颤抖,忽然觉得背后一暖,唐雁初轻轻地将身子靠在了她背上。
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颤栗着,却忍着没有回头。
唐雁初侧过脸,碰了碰她的头发,低声道:“如筝,你转过来。”
岳如筝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子,泪汪汪地面对着他。他低低地呼吸着,慢慢抬起残存的断臂,要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她的心抽搐了一下,闭上双眼,抬起脸,让他的衣袖在自己脸颊之上拂过。
他似乎是很怕自己的断臂碰触她,只是用衣袖很轻地抹去她的泪痕。岳如筝睁开眼睛,他的手臂已经落下,脸上带着想让她安心的微笑,眼眸里却满是无奈。
岳如筝咬住嘴唇,强忍着悲伤,也尽力地撑出一丝微笑。
“对不起,小唐,我总是哭。”
他低声道:“那这次又是为什么?”
岳如筝移开视线,道:“我觉得,又要将你一个人抛下了,让你独自留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唐雁初怔了怔,随即笑了一下,道:“没有关系,我不会觉得孤单的。”
“你会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吗?”岳如筝情不自禁地问。
他注视着她还带着泪光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晚上,唐雁初默默地陪着她整理行装。她在收拾包袱的时候,取出了那个装着绿萼梅花瓣的香囊,递到他面前,道:“这个留给你吧。”
唐雁初望着那绣工精巧,散发幽香的香囊,忽然道:“如筝,你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岳如筝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脸上却还带着微笑,她望着脚下的影子,道:“有时间的话,我会回来看你的……”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没再问相关的话题,只是转过脸,好像在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行李都收拾完毕后,岳如筝握着香囊,道:“我给你放到你房间里吧。”
“不用了。”唐雁初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是望着窗外,没有转过来。
岳如筝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才道:“为什么?”
他似是想了很久,才缓缓转身。他的眼里有微漠的凉意,唇边却含着淡笑:“我不需要所谓的纪念。”
岳如筝张了张嘴,还没想到说什么,他已经转身走出了房间。岳如筝追到门口,他走到自己的房门前,朝她微微笑了一下,便默不作声地抬脚关上了门。
次日清早离开房间的时候,岳如筝将香囊放在了枕边,随后,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已经熟悉的小屋,走了出去。
唐雁初很早就起来了,一直等在门口。他看着已经佩剑在身,一身劲装的岳如筝,恍惚间有点陌生的感觉。
“我帮你背着行李吧。”唐雁初走到她身侧,一咬她肩头的包裹,便甩到了自己的肩上。两个人好似很寻常地出了院子,岳如筝牵来了马,拉着缰绳与他慢慢走在山路上。一路上,二人都很少说话,山谷间只留下了脚步的回响。
到了镇上,岳如筝为了赶时间,需要坐渡船到对岸,直接通往温州府城。清晨的渡口虽没多少人在等船,但当两人才刚走近渡口,周围的人便都对唐雁初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岳如筝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些猎奇的、怜悯的、好奇的、害怕的目光,听着那些窃窃私语,千变万化总离不开“快看,那个人没有手臂”“这么年轻就残废了真是可怜”“这样活着也真是受罪”之类的话,即便她不是唐雁初本人,都觉得心头沉重酸楚。她难以想象他这么多年是如何面对自身,面对他人,她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为什么他要独居在无人的山坳里,不愿与外人交流。
可是唐雁初却一点都没在意的样子,他站在渡口最前面,望了望远方,回头道:“渡船应该快要来了。”
岳如筝走到他身边,旁人还在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唐雁初目光沉静,低声道:“你把包裹拿去吧。”
岳如筝取过他肩后的包裹,背在自己身后,道:“小唐,你回去吧,我自己在这里等。”
“没关系的。”他好像知道她的用意,笑了笑。
她望着身前滔滔河水,此时天色阴郁,并不见暖阳,河水也显得晦暗。
唐雁初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过了片刻,只听欸乃声响,一艘渡船缓缓而来,等船的人都向前快步跑去。
岳如筝还站在原地没动,唐雁初用肩膀碰了碰她,道:“快走吧。”
她努力地朝他微笑了一下,背着行囊快步登上渡船。才刚坐定不多时,还未及跟他再告别几句,船夫便一撑竹篙离岸而去。
船只离开渡口的一刹那,岳如筝忽然站起身,情不自禁地朝着岸上喊了一声:“小唐!”
唐雁初本来是默默地站在人群之后,听到她的喊声,便一直跑到渡口尽头。可此时风势渐大,渡船很快便远离岸边,朝着下游而去。
岳如筝坐在船舱靠外的地方,强忍着眼泪,看着唐雁初站在渡口的身影渐渐变小。他清俊的容貌,浅灰的短襦,在江风中飘飞的衣袖,都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其他送行的人很多都在与亲人挥手告别,只有他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以外,可他还是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渡船驶去的方向。
双螺未合,双蛾先敛,家在碧云西。别母情怀,随郎滋味,桃叶渡江时。
扁舟载了,匆匆归去,今夜泊前溪。杨柳津头,梨花墙外,心事两人知。
——姜夔《少年游》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