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日子,岳如筝真的很想将这小院当成自己的家。
她和唐雁初一起修整竹篱,两人并肩坐着,他用双脚扶着底端,她则用细绳一圈圈地缠好。黄鹂在屋檐上婉转鸣叫,私语呢喃,情意绵绵。
每天清早上山采药,午后便在那僻静的山谷中休息。岳如筝也会跟唐雁初一起练功,孤芳剑法再灵动,却总近不了他的身。剑影点点,映着闪亮的阳光,划出一道道波痕,刻在青山碧水之间。
他们还去以前去过的深潭抓鱼,休息的时候,就一起坐在深潭边,此时的水已不再那么寒冷,岳如筝看到唐雁初将双足浸在水里,便也脱了鞋子,用自己的脚尖去轻轻地碰触。他会假装去还击,岳如筝却趁他不备,一下子抱住他肩膀,将他压倒在草地上……
一天傍晚收拾书架时,她发现原本放着诗词集子的地方多了好几幅卷轴。一一展开,有的是唐雁初新抄录的诗词,还有一幅则是以前从未见过的画卷。
岳如筝轻轻将画轴铺开,放在书桌上,只见纸上画着一幅梅花图。梅枝参差交错,高低有致,间缀零星墨梅,多为含苞待放之态。她不太懂得书画,正在仔细端详之际,唐雁初从门外进来,见她在看此画,就急忙跑过来,拿肩膀轻撞了她一下,道:“别看。”
“为什么?”岳如筝诧异道。
他的脸上微微红了一下,道:“画的不好。”
岳如筝拿着卷轴侧过身看着,道:“我觉得很好看啊。”
唐雁初望着她道:“那你说好看在哪里?”
“这……”岳如筝支支吾吾道,“你看这梅花,画得跟真的一样。”
唐雁初忍不住微笑了一下,道:“这就是好的地方?那你再说有没有什么不足之处?”
岳如筝手臂支在桌侧的书册上,托着腮,对那梅花图看了又看,才道:“就是花太少了点,全是羞答答的,不肯开放。”
唐雁初点头,眼里闪着笑意道:“如筝,你真是个行家。”
岳如筝这时听出他正说着反话,一下子扑在他肩头,把他压到桌前,道:“你笑话我?我可没有耐心学那些书画,不像你,那么清闲。”
“我哪有清闲?”他腰间一使劲,想要挺起上身。岳如筝却攀着他双肩不肯放手,口中还念念有词:“小唐,你现在敢取笑了我是不是?看来你并不像表面那样老实……”
“好吧好吧,我听你的。”他侧过脸,望着岳如筝。岳如筝看着他那双幽黑透亮的眼睛,里面映着小小的自己。她的心变得很柔软,很柔软,轻轻地凑过去贴了一下他的脸颊,抱着他的颈,道:“小唐,你的眼睛里有我呢。”
他弯起嘴角,眼睛里闪着湖光星莹,抵着她的额头,道:“我也住在你的眼睛里。”
岳如筝拉起他的衣袖,放在自己胸前,道:“还住在我心里。”
唐雁初抿着唇微微地笑,笑容云淡风轻,好似春风微拂,吹绿了江南,唤醒了小苗。
那个春夜的时光,就如同他的笑容一样,轻柔和煦,又浅淡蕴藉。
“这是什么时候画的?我怎么没有见过?”岳如筝用指尖摩挲着墨梅道。
唐雁初静了一会儿,淡淡道:“你上次走后。”
岳如筝怔了怔,倚在他胸前道:“小唐,你是很想我所以才画了梅花吗?”
唐雁初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久久地注视着画上的那梅枝。
“那这幅画就是你画给我的了。”岳如筝轻轻地说着,眼光里泛着温暖,“再画一些梅花给我看吧。”
唐雁初真的听了她的话,重新咬着笔,审视着画面,在枝头添上了数朵微绽的花。岳如筝在旁边用剪子挑着烛火,光线便忽忽地亮了起来。他一边画着,一边侧过脸望着她,岳如筝故意板着脸叫他认真一些,他眼里藏着笑意,又低下头继续。
画完之后,岳如筝要为他收拾笔墨。唐雁初却摇了摇头,又换了一支笔,饱蘸了墨,在那卷轴右侧的空白处落笔。
他眼神清澈而专注,笔端流转,娟秀飘逸的行书便展现于纸上。岳如筝双肘支在书册上,静静地看着,见他题写的是白石道人姜夔的一首《江梅引》: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岳如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见唐雁初已经写完,便撑着双颊道:“小唐,你为什么要把这样悲伤的词题上去?”
唐雁初弯下腰,将笔放在一边,抬起眼望着她,道:“没什么,只是喜欢姜夔的词罢了。你觉得不好吗?”
岳如筝趴在他身边,笑盈盈道:“我只知道你喜欢的必定都是好的。”她指了指那词句,又道,“你看,这词里有我与你的名字。”
她指的正是“宝筝空,无雁飞”这句,唐雁初淡淡一笑,又看着“歌罢淮南春草赋”道:“他曾与淮南女子相爱,却无法相守终生,最终各自飘零天涯。那‘淮南’二字,成了他一生的痛楚。”
岳如筝听得愣住了,心事被触动,她紧紧蹙眉,低落地道:“小唐,你能不能把这首词抹去?”
唐雁初怔了怔,道:“为什么?你不喜欢?”
岳如筝咬着下唇,道:“庐州不正是淮南吗?我觉得很不吉利……”
唐雁初侧着脸,轻声道:“如筝,你不要多想。”
岳如筝垂着眼帘,心中百感交集,唐雁初见她不语,不由也低落了下去,看着那幅墨梅图,忽然道:“既然你真的不喜欢,我就将它扔了。”说罢,他便弯腰要去咬起卷轴。
“不要扔!”岳如筝抱住他,惶恐不安地望着他的眼睛,小声道,“小唐,小唐,我很喜欢,我只是有些害怕……”
“我不怕。”他眼神明澈,语气执着,“如筝,你真的相信运数吗?”
岳如筝沉寂了片刻,轻扶着他的肩膀,道:“不信。”
唐雁初的眼里渐渐浮起了满足的笑意,好像得到了至宝一样。
这幅墨梅图,唐雁初本来是要收起的,岳如筝却将画轴挂在了她床边的墙壁上。她说,这样到了夜里,就可以有梅花陪伴着入睡了。
竹篱前的梨花还是凋谢了,原先雪白素雅的花朵最后只剩一缕幽香,飘散于晚风中。岳如筝望着那碧绿的枝叶,忽然意识到时间在飞快地流逝。
她来时曾有的计划,正在逐渐迫近。岳如筝只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思绪亦飞向了远处。
唐雁初背着竹筐回来,见她独自站在树下发呆,便走到她身后道:“如筝,你在想什么?”
岳如筝一惊,急忙转过身,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可惜这一树梨花都谢了呢。”
唐雁初抬头望了望梨树,道:“花开花谢,本来就是常事。现在已经快要到五月,梨花自然要落了。”
岳如筝默默地走了开去,坐在水井边的凳子上。唐雁初有些诧异地跟过去,蹲下问她:“你又怎么了?”
岳如筝低着头,过了片刻才道:“小唐,你是不是就快要回七星岛了?”
唐雁初似是未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怔了一会儿,无奈地道:“你怎么知道?”
“以前我听你大姐说过,连岛主的寿宴是在五月。”她始终不敢看他,一直垂着眼帘望着地面。
唐雁初低沉地回道:“是。我上次答应他了。”
“就是那次我要偷偷回庐州的晚上吗?”岳如筝小声道,“你是连夜赶回七星岛的?”
唐雁初摇摇头道:“我没有回去。山下就有七星岛的人常守着,我只是下山叫他们转告连海潮罢了。”
“就在小镇上?”岳如筝很是吃惊,她想不到这看似平常的小镇上竟然也有七星岛的人在。
唐雁初淡淡地笑了笑,但这笑意里却带着不屑:“不,他们住在接近海边,你就算见到了也只当是普通的渔民罢了。这附近一带的海域都归七星岛管辖,渔民们要出海必须经由他们准许。”他说到这,看了看岳如筝,见她双眉微蹙,便低声道,“如筝,你为什么会问这事?”
岳如筝咬了咬下唇,慢慢伸手放在他肩膀上,道:“小唐,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唐雁初原本平静的表情起了变化,眼神深处渐渐冰封。
“我只是想知道一下……”岳如筝讷讷地道。
“没什么好说的。”他垂下眼帘,用简单的话语断绝了她的念头。
岳如筝失望地低下头,唐雁初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一点也都不想提到他,别再说这个人了。
“那你回到七星岛不是会遇到他吗?”岳如筝想了想,鼓起勇气道,“我陪你一起回去,好吗?”
唐雁初愣住了,他注视着岳如筝,这认真澄澈的目光让岳如筝心跳如鼓。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又走了几步,道:“不仅是他,你还会遇到连珺心……”
“你怕她嘲笑我是吗?”唐雁初也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道,“如筝,你不用担心。我最多不理她……”
岳如筝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他,轻声道:“那你不让我陪你回七星岛吗?”
唐雁初低头想了片刻,道:“如果你不介意会遇到她还有连海潮……”
“我不介意。”岳如筝抢在他说完之前就很快地回答了。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岳如筝努力镇定着内心,还朝着他微微笑着。
唐雁初原本带着忧郁的眼里慢慢浮起暖意,他往前走了一步,用肩膀靠在岳如筝身上,轻轻地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一个人回去……如筝,谢谢你。”
这天夜晚,岳如筝独自躺在床上,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久久凝望着墙上的墨梅图。她有许多的话藏在心里,却无法诉说。指尖触及那素洁宣纸,有微微的凉意,一直渗透到心底,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