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里安静了些许。唐绯手足无措地把坠子递给孙宵。
“还给你。我、我不知道这是聘礼。”
当时初秋,唐阿绯过生日,云过山庄有不少人送了她礼物。孙宵送的,便是这枚玉坠子。唐绯不识货,只觉这坠子好看,却不知其名贵。
孙宵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坠子。玉色如凝脂,他的脸却涨得通红。
过了会儿,孙宵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依旧是这个问题。自从唐绯得知玉坠子是聘礼后,无论她如何解释,孙宵反反复复只问这样一句话——那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唐绯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握得很紧,指节突出,青筋暴露。想必是太过紧张,想必也是太过执着。
唐门阿绯拒无可拒,茫然四顾,觉得周围人太多,可却没有能让自己安心的那一个。
孙宵忽然抬起眸子,目光灼灼带有伤色。
“不如——”
“我有婚约了!”
像是生怕孙宵再纠缠下去,唐绯脱口而出。然后她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我有婚约了。”
“是……跟谁?”
“青衫宫的,苏简。”唐绯垂下头。说出这个名字,她其实并不开心。
“我跟他算是指腹为婚。一年多前,我们两也商量过了,说等到三年后,他要是没娶,我要是没嫁,我们就依照婚约,结为夫妻。”
正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一墙之外,江展羿的脚步蓦然顿住。
满天满地的风如寒刀子,飒飒刮来。
“那你以后想嫁给苏少宫主吗?”
唐绯觉得自己被逼急了。私心里,她是不想的。可为什么不想呢?苏简是那么好一个人。
“想。”
片刻后,唐绯清爽的音线隔墙传来,仿佛一块坚石落入江展羿心中的湖水,渐渐下沉。
“你看,我跟他本来约了五年。可是这一年多,我一下就等过来了,所以剩下三年,我也、我也一定能等。”唐绯紧张地说着,声音有点颤抖,生怕别人发现她在说谎。
不过还好,她所说的夫婿是苏简。在世人眼中,苏简算是难得的良人。
孙宵灼热的目光终于颓败下来,他接过玉坠子。
“是我唐突了……”
本是一桩喜事,结果如此尴尬。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有点不自在,闹哄哄地想要打圆场。
一时人群四散,又扎堆行起酒令来。
而唐门阿绯却没了玩乐的心思。她又一次四下望去,觉得吵嚷的正堂里全是人,可又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唐绯忽又觉得孤单,即便是在她这么喜欢的云过山庄。
很多人经过我们的身边,带着自己的悲喜,自己的故事,却鲜少有人走进心里。
于是唐绯丧气地想,倘若方才猴子在场,自己又何苦拿与苏简的婚约来搪塞呢?
听到堂子里又吵闹起来,江展羿走到高墙边,拎了三坛酒便要离开。
“庄主。”姚玄不由唤道,“阿绯姑娘的心意,庄主应该明白。她方才提及与苏少宫主的婚约,不过是情非得已。”
“……我知道。”沉默了半晌,江展羿说。
西院廊外的花园里多种桃杏,唯有角落处缀着几株寒梅。已是初冬,桃树杏树只余枯枝,红梅绽放,冷香袭人。
江展羿开了一坛酒,坐在树下独酌。
唐绯的心意,他是知道的。
可就是因为都知道,所以才一步三思。毕竟,他跟别的人不一样,他还拖着一条残腿,一条岌岌可危的命。
不过方才,当江展羿站在一墙之外,他却真的害怕了——生怕她犯糊涂,答应要嫁给孙宵;也怕三年后,她真地跑去青衫宫,与苏简结为夫妻。
倘若如此,那么自己又该怎么办?
至此时,江大少侠才愣愣地发现,自己的左腿是真地保不住了……因为没有左腿,他尚可如常地活下去;可要没了唐绯,以后怕是开心不起来了。
想到此,江展羿又灌了自己一口酒。他喝酒喜欢一口闷,咕噜咕噜,两坛子便下肚了。
醉晕晕的时候,江展羿忽听一声清脆的叫唤惊破月色。
“猴子!”
唐绯终于找到了江展羿。还没跑到他身边,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你喝酒了?”
“嗯……”江展羿撑着坐起,甩了甩酩酊的头,“没事,喝得不多。”
唐绯瞧见树旁只有两个空坛子,便以为他真没喝多。
挨着江展羿在树旁坐下,唐绯默了半刻。
“猴子,刚刚孙宵跟我提亲了。”
其实这两个坛子只是江展羿这会儿灌的酒。之前在屋顶,在正堂,他还喝了不少。哪怕一个人千杯不倒,这么多酒水下肚,也合该醉了。
人若醉酒,最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江展羿听到孙宵二字,方才的担心又涌上心头。
“不过我没有答应他……”
唐绯兀自说着,忽觉一股酒气逼近。下意识偏过头,江展羿不知何时靠了过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细碎的额发下,十分好看的眼,十分好看的眸,只是那目光像在烧灼,肆无忌惮。
唐绯忽然心跳如雷,试探着问:“猴子你醉了?”
江展羿没有答这话,目光里又泛起柔波。
“狐狸仙……”本是沉朗的音线有点喃喃,伸手拨开她鬓边的发丝,“等我……”
唐绯的身子霎时间便僵住了。
有个事实,她不得不承认——当孙宵跟自己提亲时,她好几回环顾四周,无非在找同一个身影。如果他在,那么一切拒绝推脱,便可以理所应当。如果他在,那么她便不需要找任何借口来搪塞孙宵。
在江南的半年时光里,唐绯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云过山庄的日子。而今她才明白,其实她怀念的不是云过山庄,而是山庄里的一个人,江展羿。
狐狸仙……等我……
要怎么等?唐绯没有问,她只点了下头,说:“好,我等着你。”
几朵梅花,嫣红如唐绯的唇色。
她的下巴尖尖的,眼梢上翘,脸颊虽削瘦,皮肤却光洁如美玉。就像一只漂亮的小狐狸。
江展羿一时情迷意乱,揽过唐绯的腰,俯下身去。
唇齿相接,浓烈的酒味里,还有少年男子的清新气息。
唐绯先是愣住,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闭上眼。
他们都很生硬。也许因为喝了酒,江展羿的动作有些粗鲁,偶尔还会撞到她的牙齿。不过他揽在唐绯腰间的手却箍得很紧,唐阿绯逃脱不得,也不想逃脱。
也不知过了多久,酒不醉人人自醉,江展羿才埋在唐绯的肩窝,沉沉睡去。而这个时候,他跟唐绯的衣衫都已半褪,露出一段赤*裸肌肤,在这冬夜里惊艳如春。
“猴子?”
“……嗯……”江展羿在睡梦中答。
他隐隐觉得疲累,仿佛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可心中却是舒坦的。
唐阿绯拢起衣衫,然后吃力地扶起江展羿。她一边把他送回房,一边自说自话。
“猴子,我虽然答应了要等你,可我最多等你半年。到了明年春天,你要还慢腾腾的不动作,我就要逼着你娶我了……”
比起云过山庄,青衫宫却多梅树。到了十月,梅花胜放,红白交错。
梅园里,苏简身着月色披风,背身问:“抓到了?”
“回少宫主,只抓到一个,多亏了……穆三小姐帮忙。”
早就觉察出方才的脚步声里,有一个甚为熟悉,原来是穆情。
苏简回转身来,看向穆情。
穆情依旧神色淡淡,见他望过来,回以一笑。
面前除了青衫宫的弟子,还有一人匍匐在地,他的双手用“金不断”锁了,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脸刚毅。
罢了,要抓到萧家人的踪迹谈何容易。能捉来一个,已是不错。
“你便是萧醒?”
地上那人不答话。
箫醒是萧均的近身扈从,如同苏净于苏简。
“罢了,我若想要从你嘴里套出萧均的下落,你怕是宁死也不会透露一星半点。不如这样,我问你一些别的事,你若老实答了,我便放你回去。”
这话出,萧醒果然心动。
“什么事?”
“二十年前,萧家的少族长萧楚跟其妹私通,曾诞下一名男婴?”
“是,不过禁忌之子,那男婴当场就被处死了。”
“怎么死的?”
“用的是‘冥泉’。”
冥泉,冥界之泉,天下至毒,且没有解药。寻常人倘若沾上一滴,便必死无疑。
“当时萧楚为护那男婴,跟族人起了纷争。池长老便用淬了‘冥泉’的匕首,在那男婴的腿伤划了一刀。”
果真是伤在腿上。
苏简听到这里,不由蹙眉。
现如今,条条线索都在说明江展羿便是当年的男婴。可是天底下,但凡中了冥泉之毒的人无一生还,江展羿又是何德何能死里逃生的呢?
“可是……”苏简一笑,“当年那个男婴并没有死,对吗?”
萧醒浑身一震。
“你们萧家重现江湖的原因之一,便是为找当年的那个男婴不是吗?”
萧醒的手指屈紧,指节泛白。
苏简又笑起来,“你不用回答,我已经知道了。”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们找到他,又想做什么?是要斩草除根?还是请他回去做你们的少族长?”
“你想要问的,我已经回答完了。”过了片刻,萧醒答道。
“是啊,你回答完了。”
苏简的笑容冷意森然。忽然间,半空一道刃光如闪电,顷刻从萧醒的胸口穿堂而过。萧醒一口鲜血喷出,闷哼倒地,直到死,他还难以置信地看着苏简。
清冷的梅园,霎时便弥漫着血腥之气。
穆情注视着地上新添的尸体,眸子里像有什么一闪而过。
这时,苏简淡淡吩咐:“来人,把这尸体拖去喂狗。”
他神色冷冽狠绝,周围的人被他骇住,半晌不敢上前。
苏简看着死不瞑目的萧醒,片刻又一笑:“萧均的人,我见一个杀一个。给你一刀痛快,也算便宜你了。”
说罢这话,他袖袍一挥,抬步便走。
走到梅园外,廊桥上,苏简忽然顿住脚步:“你跟着我作甚?”
穆情道:“好歹穆情远道而来,又帮了苏公子一个忙,这便是公子的待客之道?”
苏简回过身来。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今天也看到了,还望穆三小姐自重。”
穆情垂眸,摇了摇头:“没关系。”
苏简沉了口气,决定不再多言,转身又走了几步,忽听穆情说道:“我听说,苏公子把品茶会的时间改在了二月初春,那么地点是在暮雪宫吗?”
“你——”苏简猛然回身。
穆情笑道:“蜀地暮雪宫,难道不是苏公子暗地里重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