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是江展羿。
唐绯与江展羿,那不得不说的破事儿,可以追溯到十一年前。
唐门阿绯六岁时,放火烧了江少侠的膳房。江少侠与之拼命,中了她五种奇毒。这事儿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江展羿一招擒拿手连消带打,扯了唐姑娘的肚兜,并瞧光她的身子。
当时,唐绯以为清白被毁,捡了衣裳,慌慌张张地走了。后来她在江南学艺,懂了写乌七八糟的道理,才知道自己清白犹在,贞洁得很。
年幼事时隔已久。二人相逢,大可以谈笑抿恩仇。
然而此时,尽管江少侠气沉丹田,额角的青筋,依然蹦跶得欢快。
青衫宫外,七里桥头,阳和方起,草与水同色。
山间好风光,唯有一人煞透风景——唐阿绯借了江展羿的长刀,正躬身在树下吭哧吭哧地刨坑。
坑见两尺深,则出现五个大小不一的行囊。之前唐绯对此有解释,说是出门在外,行囊没地儿搁,便临时挖坑埋着。
此一时,她喜呼一声,将行囊捞起,吊在左膀右臂,生龙活虎就要下山。
江展羿看着她的背影,很是不耐烦:“喂,往哪儿走?!”
唐绯疑惑道:“下山啊。”
江少侠将手里树枝一挑,朝反方向指了指:“走这头。”
唐绯行囊里,也不知装了何物,跑动起来,哐当哐当。可她左摇右晃,跑得起劲儿,脸上还挂着灿烂笑容。
江展羿心头狐疑,问说:“乐什么呢?”
唐绯高兴道:“你真要带我去云过山庄?”
江展羿一怔,点了下头。
唐绯又得意笑起来:“我就乐这个。”
江少侠微微愣住。此刻,已是午过近晚,春阳斜照。唐绯累得慌,额头隐有汗珠子。
江展羿见状,顿了一顿,又问说:“行囊沉么?”
唐绯停住脚步。
“我是说,这些个行囊,我帮你拿两个。”
唐绯呆一下,护住行囊,退后三步,一脸戒备地将他望着。
江展羿明白唐绯的心思,但并不与她计较。他走到山道边,这下两条树枝,又说:“那你将行囊系在树枝上扛着走,省些力气。”
这却是个好办法。
唐阿绯易满足,当场拍了把脑门,欣喜道:“对啊!”
喜滋滋地要将树枝接过,忽听山头一阵骚动。风声渐急,树影摇晃。
少顷,又是一阵吵嚷声。树影重重间,有一覆面公子顿步腾空,似惊鸿翩然。
此公子朝山下望去,见了唐绯江展羿,不由一笑。
“少侠,姑娘,可否助在下一臂之力——”
流水溅玉般的声音。
唐绯与江展羿一怔。这才发现山上有一人正跌撞抛下,身法极快,转眼就掠出十数步——正是方才草丛中,行那龌龊事的“五爷”。
唐江二人本不欲管这闲事。倒是这五爷做贼心虚,见这状况,屈指成爪,朝唐绯袭来。
唐阿绯一惊,仰身闪过这一招,洒出一蓬短刀。
五爷一招不成,又欲续招。不想一个身影掠来,身姿潇洒如流星赶月。
江展羿双指夹住一柄飞刀。踏石纵身,树枝做工,短刀作箭,抱弓如满月,锐不可当。
箭破弦惊,短刀以迅雷之势扎入五爷的小腿。
五爷闷哼一声,再要逃,已是太迟。
漫天剑气,无边风起。山林成绿涛之海。涛声中,有杀伐之意。
风华剑,一剑风华。
苏简横剑立于剑气中心,唇角噙着一枚疏淡的笑,截断了五爷唯一的退路。
待青衫宫的人赶来,这五爷已然伏诛。
苏简承恩,收剑拱手:“方才多谢少侠与姑娘出手相助。”
其实眼前是何人,唐门阿绯心知肚明。可现如今,既有人愿意收留她,那么认不认苏简这夫家,便不太重要。
倒是江展羿,目色有些复杂。
过了一会儿,他亦拱手道:“少宫主客气了。”
五爷与青衫宫的恩怨,江展羿自不去深究。
寒暄了一会儿,苏简又笑道:“此刻天色已晚,若不嫌弃,烦请少侠和姑娘来青衫宫,在下也好……”
话未说完,他却微微一怔,目光落在唐绯身上。
江展羿愣了一下,也狐疑地转过头。
只见唐绯蹲在山道边,拾了根树枝左右看,后又吭哧吭哧地将身上行囊卸下,系在树枝两头。
她扛起行囊,乐哉哉地站起身,对上苏江二人的目光,疑惑不解。
“怎么啦?”
苏简一怔,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江展羿见她这副熊样,一脸尴尬,咳了一声,对苏简道:“不必了,我和狐狸仙……咳,我和她去山下客栈。”
两人欲走,又被苏简叫住。
“在下唐突,今日得少侠姑娘相助,不知二位可否将姓名告知?”
江展羿将大刀往肩上一扛,点了下头:“云过山庄,江展羿。”
唐阿绯听这话,却是犹疑。过了会儿,她小声嘟囔:“唐、唐绯。”便往山下跑走了。
看着两人远去,苏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须臾,他唤了一声:“苏净。”
原本伏在一旁的五爷直起身,撕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
“少宫主,唐姑娘的武功……”
“藏拙了。”苏简眼若寒潭,淡淡地说:“方才你那一招,她本可全身而退,何必江展羿来助她?”
苏净点了下头:“我亦这么以为。不过,那个拿刀的少年……”
苏简一愣:“怎么?”
“他的武功路数,有些蹊跷。”
苏简沉默片刻,忽地道:“江展羿的武功,我亦未曾见过,可招招式式,都觉眼熟。”
夕阳西下,暮色渐起。霞光映山头,树林淬了金。
客栈建在明苍山下,多有武林人往来,这个时辰,已是人满为患。
掌柜的见了江唐二人,有点迟疑。
“二位对不住,今日小店客多,只余两间天字号房。”
江展羿怔道:“天字号房?怎么算?”
掌柜的答:“八两银子一晚。”
江展羿回头看了眼唐绯。
她正将行囊从枝头卸下,一个一个收揽入怀,并满眼戒备地回看他。
江展羿道:“那就要一间房吧。”
唐门阿绯这点不好:贪小便宜,吃大亏——将将她可劲儿地护住行囊,到了房里,却发现自个儿被卖了。
掌柜的将房门一掩,唐绯即刻瞪大眼,嚷嚷起来:“你怎么就要一间房啊?!她说,“我还没嫁人呢!”
江展羿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走到桌边,翻了个茶碗。
“怕什么,这里的人又不认识你。”给茶盏沏上水,推给唐绯,“喝么?”
唐绯气呼呼地将头偏向一边,神色抑郁。
江展羿将茶水一饮而尽,又道:“天字号房一晚上八两银,你在小客栈住一月,也不是这个价。”
这话说到了唐阿绯心坎上。
八两银子对寻常百姓来说,的确不是小数目。更何况,她若有银两,又何苦跑来青衫宫呢?好不容易有人肯收留她……
可虽是这么想,唐绯依然有气。她默不作声,解开行囊摸出一把梳子,作出要梳头的样子。
江展羿见她认命,指了指角落里的长椅。
“今晚你睡榻上,我睡长椅,明天起早,一日便能回云过山庄。”
唐绯抬起眼皮瞅他一眼,闷声答了句:“好。”
江展羿晓得她心里憋屈,可不知怎么哄。良久,他往桌前一坐:“喂,你饿了没?”
唐绯偏过头,小声嘟囔:“饿死了也不吃这家黑店的东西……”
江展羿没听清,以为她还在生气,又说:“你要是饿了,我让小二送吃的来。”
唐绯把头偏向一边,仍不理他。
江展羿没哄过姑娘,顷刻就烦躁起来。
“问你呢,要吃什么?”
唐阿绯亦是气急,回过头来瞪他,鼻子里哼出一声,“西、北、风!”
夜里,唐绯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
天字号间方正宽大。高处是洞开的小窗。月光入户,清辉流泻。接着月色,唐绯瞧见江展羿躺在长椅上,头枕着手臂,一动不动。
到了中夜时分,屋外又传来锣鼓响,仿佛哪家在办喜事。唐绯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黑夜里,江展羿却倏然坐起。
屋内模糊,江展羿的神色不清。唐绯只能瞧见他屈腿坐在长椅上,手从小腿肚揉到脚踝。
这是寻常的揉穴法,用来治疗腿疾。俗话说“医毒不分家”,唐绯是唐门人,这个手法,她是识得的。此刻,唐绯心生困惑,可她还未细想,便睡了过去。
暮春入夏,昼长夜短。翌日晨,唐阿绯醒来不过卯时,外头早已大亮。四下望去,却不见江展羿身影。
唐绯正狐疑,房门“吱嘎”一响,江展羿扛着刀,满头大汗地回了屋。
唐阿绯连忙问:“你方才去哪儿了?我没找着你。”
江展羿将大刀往桌上一放,太袖子擦了把汗,“去驿站牵马了。”停了一下,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问,“喂,狐狸仙,你会骑马吗?”
“会的会的。”唐绯点头,又格外自豪地补充一句,“我十岁那年就会了,甭管是马是骡子,我都骑得挺不错。”
江展羿听她自夸,觉得好笑。他一边扯着衣襟扇了扇风,一边拉开房门,嚷了声:“小二,打两盆水来——”
客栈临山,井水都很凉。江展羿洗完脸,回头见唐绯正解开一行囊,在里头挑挑选选。
江少侠走近一瞧,随即愣了。
行囊里头,尽是琳琅满目的首饰。偏偏这些首饰都不贵重,有些尽是路边的石子儿串成的。
唐绯见江展羿走近,兴致勃勃地问:“你觉得哪个好看?”
江展羿怔了一下,再又看去,不由地说:“都长得差不多一样啊……”
他的额发稍还沾着水,浑身散发这江湖少侠清新利落的气息。襟口微敞,露出一段结实的肌肤。
唐绯抬头看他,惊奇道:“怎么会一样呢?”
江展羿不理这话,他拿起大刀,抛下一句“我在楼下等你”随即出了门。
客栈一楼是打尖的地儿,卯时过半,人来人往。江展羿等了一会儿,旁的桌就来了俩江湖汉子。看衣着,像是走镖的镖师。
一人将短匕往桌上一放:“你前几日在常西城,见过那个红霞没有?”
“红霞,添香楼新来的花魁?”
“可不就是,也不知添香楼的老鸨走了什么大运,平白无故得了个能歌善舞的姑娘,还没露面,就把其他楼子的生意压了下去。”
另一人想了想,忽地凑近,小声地道:“这个红霞,来历可不一般,我听里面的人说,她本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是风尘出身,好像叫什么……哦,对,白尤歌……”
江展羿听到“白尤歌”三个字,大吃一惊。
他再向那两个江湖汉子看去,他们已然避开话头,说起别的事了。
江展羿正发愣,忽听谁喊了他一声。
唐阿绯换了一身儿鹅黄衣裳,坐在他对面,指着脖间一串贝壳链子,喜滋滋地问:“好看不?这些贝壳都是我自个儿在河边捡的。”
江少侠似乎有心事。他没理这话,埋头喝完粥,见旁桌人要走,叼了个馒头,又放了银两在桌上。
“待会儿你把银钱结了,我去去就来。”
可江展羿这一去,却耽搁了好久。
唐绯等了半晌,没等来江少侠,却把苏少宫主给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