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展羿一身利落的湖蓝短衫,背负一把长刀。
他犹疑片刻,问道:“你庄姨她……”
唐绯本不想让人晓得自己的境遇,可她这会儿受了气,忍不住抱怨:“我平时都懒得跟她计较,谁让她昨天把我的药材扔了……”
方才,江展羿站在院外,不是没有听见。唐绯说的药材,其实都是买给自己的。
他思忖片刻,偏头朝巷外一指:“我们走吧。”
太阳当空,四周是暮春明媚的江南景。
唐绯跟在江展羿后头,想起方才的事,心头越发憋屈。
“猴子。”须臾,她顿住脚步,“庄姨她对我不好。”
江展羿回过头,眸色里笑意温和:“那便不去想她。”
“嗯。”唐绯应道,可心中依然很闷。她快走两步,勾住他两根手指,“猴子,我不开心。”
江展羿指尖微微一动,犹豫片刻,反手牵住她。
他不会安慰人,只说:“城中有个戏园子,每月初一都出新戏,我领你去看。”
唐阿绯甚少看戏,听了这话,果真高兴起来。
戏台子是露天搭建的,这天演的是一出“金玉满堂”。唐绯与江展羿到时,周围已人山人海。两人挤了半天都没能挤进去。
眼见戏子上了台,锣鼓声响,江展羿卸下背上长刀:“你来,我背着你看。”
唐绯十分吃惊:“这怎么行?这样你就看不了了。”
其实对于看戏,江少侠并无太多兴趣。他躬起腰,拍拍肩膀:“没事,等你看完,说给我听。”
江展羿的个头高,唐绯趴在他背上,是一览众山小。
“金玉满堂”原是一册新出的话本,端上台子后,戏虽不长,但环环相扣,跌宕起伏。
唐阿绯看完戏,意犹未尽。她容易满足,到了这会儿,早把晨间的不快忘干净,反是叨叨念念地跟江展羿说起戏来。
江展羿本是听她说着,忽觉身后有一道凌厉的视线。
他猛然回身,朝四周看去。周遭是熙来攘往的人群,视线却倏然消失了。
“猴子,你怎么了?”见江展羿皱眉不走,唐绯问道。
“方才你可觉察有人在看我们?”
唐绯四下一望:“没有啊。”又怔然道:“怎么你也这么问呢?上回苏简也这么问过我。”
“他也问过?”
“嗯,就是比武大会最后那天,他问我的。”
江展羿听了这话,满腹疑云顿起。
其实,自飞鹰阁比武会后,他已不是第一回觉察到这种视线了。
若然苏简也有发现,那就更证明了自己直觉不假。可是在这个江湖,他江展羿到底是惹上了什么人,值得他们对他这样盯梢呢?
与此同时,苏州城,东渡口。
江水拍岸,远处水天一线。
船家还没起锚,苏净将行囊放入船上,对苏简道:“少宫主,都准备妥当了。”
苏简环顾四周,微微皱眉:“这可奇怪了。”
苏净一愣,顷刻反应过来。
苏简提及的事飞鹰阁比武后,那几道时不时出现的视线。倘若一个人内力深厚,应当能最大限度地感知到周遭的动静。可到了这两日,那视线却倏然消失了。
“少宫主,属下以为,”苏净说道,“也许那些人,所要寻的并非少宫主,而是江少侠。”
苏净这话,并非没有根据。毕竟那视线第一回出现,是在苏简与江展羿比武之后。
良久,苏简的声音淡淡响起。
“若我猜的没错,那些人,应当就是昔日岭南的萧氏一族。江展羿,怎会跟他们扯上关系?”
“可能……”苏净往苏简身后看去,话未出口,便蓦地顿住,“少宫主,穆三小姐来了。”
苏简眉梢微微一抬,回转过身。眼前人眉目如画,一身素裳,正是流云庄的三小姐穆情。
穆情笑道:“苏公子要走,怎无人相送?”
“与朋友打过招呼了,别离相聚,人间常事,无需太过客套。”
穆情从袖子力取出一个香囊递给苏简:“苏公子笑纳。”
香囊素色,绣着几朵红梅。红梅冷香,乃是穆情最喜的绣花样子。
苏简愣然:“三小姐?”
“苏公子不妨先解开香囊看看。”
香囊里头,除了香料,还放着一卷字条。苏简将字条卷开来看,“这是——”
“这是我向飞鹰阁讨来的比武大会的名单。”穆情道,“我知道这些年,苏公子一直在找萧氏宗族的下落。”
是了,飞鹰阁的比武大会有人数限制,得了这份名单,说不定可可以看出一些可疑之处。
“多谢三小姐。”苏简思忖片刻,将字条卷起。
“苏公子不必谢我。穆情真正想送的,只是这个香囊。可我知道,如若单独送香囊,苏公子必定不会接受,因此才讨来这份名单,借花献佛。”
苏简默然半刻,将香囊收起:“三小姐有心了。然而苏某心心念念的,只有与萧氏宗族的深仇大恨,并无其他。”
这话说得直白,动辄伤人。
而穆情的神色,却波澜不惊:“苏公子不是说,等到二十五岁也许会娶亲吗?”
苏简的背影一僵。
“穆情便等到那一年。”
唐绯随江展羿游逛一天,本是极开心的。到了傍晚,江展羿将自己要回蜀地的消息一说,唐绯就有点儿不高兴了。
庄家的巷子口有一株小桃红,小桃红温婉明艳,就如天边红霞。
可唐绯立在桃红树边,竟是人比花更美。
此时此刻,她闷闷地问:“你既然要走,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江展羿愣道:“不是一早就提过了吗?飞鹰阁比武结束,我就回云过山庄。”
唐绯心里一琢磨,确有此事。
她垂下脑袋,“哦”了一声:“那……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说罢这话,她看了江展羿一眼,便转身回了巷子。
夕阳把唐绯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深深的,有点孤单。
江少侠看着看着,忽觉烦躁,喝道:“喂,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走了——”
唐绯脚步一顿,回过身来。
“你凶什么凶啊!你要走,我不开心还不成么?你还不准人不开心了!”
江展羿愣住,“我哪里不准你不开心了……”
而唐绯又垂下头,乌黑的发丝从肩上滑落,两朵榴花坠子明灭闪动。
江展羿走近两步,有些窘迫。
“狐狸仙,我是想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唐绯赫然抬起头来。
江展羿却避开了她的目光:“既然、既然庄姨对你不好,你不如跟我回去。反正云过山庄百来号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对,我是想说,云过山庄的人,包括我在内,都不会不喜欢你,所以你,我……”
江展羿越说越混乱,到了后来,俨然不知自己在说甚。
他挠挠头,不禁又烦躁起来:“反正,你听明白了就行了——”
“我听明白了。”唐绯惊喜道,“猴子,你想带我回云过山庄?”
“嗯,所以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此问一出,唐绯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她从余光里扫了江展羿的左腿一眼。
“可我得等我老三叔啊。”她道,“再说了,等阿绪和庄叔回来,我还得跟他们打声招呼吧。”
“其实你——”
“而且。”唐绯蓦然打断他,“我总不能一直赖着你吧。”
这也是了,江展羿听了这话,不由地想,自己亦没有可能让她一直赖着。
“那好,你好生照顾自己。若有事,就写信告诉我。”说罢这话,他如往常一般,扛起大刀,转身走了。
两天后的东渡口,江展羿没有等到唐绯,因为彼时,唐门阿绯已然去杭州寻季放了。
季放听闻唐绯的来意,不由大怒。
“你去唐门作甚?!唐门把你把你赶出来不说,带你没有半点好,你还想觍着脸上门去找唐默?!”
“可我不找掌门,猴子的腿该怎么办?”
“什么猴子老虎?那小子的腿疾是命,根本没得治!”
“怎么会没得治呢?!”唐绯惊呼道,“我问过华大夫了,他说猴子的腿是毒药所致。这天下,掌门用毒解毒,都是最厉害的。只要掌门肯帮忙,猴子的腿一定会好起来的!”
季放被唐绯闹得筋疲力尽,往椅子上一坐,懒得理她。
唐绯又赶紧央求道:“老三叔,掌门他不爱见我,你给我一颗疏天影的种子。他要得了疏天影,一定就愿意帮我了。”
疏天影,乃是世间奇草,混于水中,能溶百毒。
“真不知那姓江的小子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季放有气无力地看她一眼。语罢,他甩手出屋,纵身上了房檐揭开一片瓦,“臭丫头,接着!”
唐绯得了疏天影的种子,欣喜万分。她立刻用帕子将花种收好,又小心翼翼地说:“老三叔,我不喜欢庄姨,我能在你这儿——”
岂料她这话还没说完,季放已然砰然关上屋门。
“拿了种子快走!我没你这么没出息的徒弟!”
唐绯先是一愣,气得跺脚:“你以为我想认你做师傅?!臭三叔!”
然而她这话说得却没有底气。日前,唐绯惹了庄姨生气后,便再没回过家。如今回去,也不知是怎样一番景象。
事实总是比想象更要糟糕。
三天后,唐绯回到庄家,已没了转圜的余地。她住的屋子被上了锁,自己的东西都堆在屋外头。
庄姨站在院子里,冷冷道:“不住下去的话,可是你自个儿说的,邻里街坊也都听到了。我庄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日后,便自个儿看着办吧。”
唐绯连回嘴的力气都没了。
其实这庄家,她哪里想真地住下去呢?不过是求一角遮风挡雨的屋檐罢了。
唐门阿绯默默地将行囊收好,找了根竹竿子挑起,就此离开庄家。
流离了这么多年,总以为以后可以好一些,辗转至今,怎会又无家可归了呢?她想。
因为没有地方可去,唐绯不知不觉,走到了东渡口。
江水苍苍,船只漂泊无依。春末夏初,苏州落起小雨,天气阴阴的。
唐绯不喜欢这样的阴天。她忆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有榴花开遍山野,火红火红如同朝阳。
那是云过山庄的景致。而彼时,江展羿还带自己摘了榴花,送去常西城卖。
她的,非常非常美好的回忆。
想起这些,唐绯忽然高兴起来。
天色昏暗,江上几点渔火。岸旁有个布衣姑娘,在兴奋招手。
“船家,你们有谁去蜀地吗?我想猴子了,带我去蜀地好吗?”
于是一叶轻舟入江,于苍茫江水中浮浮沉沉。就好似一个人的宿命,在沧浪红尘中辗转起伏,最后得以皈依。
转眼夏至,六月天色湛蓝,几朵白云如练。
云过山庄门前的古树很高了,绿叶繁密,枝桠粗壮。
这一天午过,江展羿闲来无事,纵上一段粗枝,枕着手臂小憩。
阳光透过叶片,细细碎碎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英朗的眉眼。
一时入梦,梦里有只白毛狐狸。狐狸似是无家可归,东张西望,十分无措。
江展羿心下一沉,转醒过来。这会儿,天上的云层又厚了些,遮住太阳,他纵下树,余光四下一扫,不由愣住了。
不知何时,山间出现了一个绯色身影,茫然四顾的神色,就像梦里的那只狐狸。
唐阿绯还是如初的样子,拖着大包小包的行囊,吭哧吭哧地爬上山来。
云过山庄渐近,洗练而简单的线条。庄前站着一个人,很熟悉很好看的模样。
唐绯原本是不怕的,可阔别月余如隔三秋。
她紧张起来,磕磕巴巴道:“猴子,我、我回来这里成吗?”仿佛生怕被他拒绝,赶紧又解释,“我没地方可以去了,三叔不收留我,庄姨又把我撵出来了,所以……”
唐阿绯还是那个唐阿绯,高兴的时候,紧张的时候,话都非常多。她颠三倒四地说着,除了江展羿,没有人能耐心听。
而待唐绯说完,江展羿便笑了,笑意温柔而潇洒。
他慢慢张开手,只答了一个字。
“好。”
唐绯看着张开的手,忽然眼里就有了泪意。
她觉得,这茫茫人间,到底还有个人肯收留她。
于是唐阿绯一时会错意,把江展羿那只想要拉她一把的手,当作一种相迎与接纳的姿态。然后她快步上前,埋首在他的胸膛,把这许多年来憋屈的眼泪揩在了他的襟口,却没能发现江展羿江大少侠浑身上下都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