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铮知道律岩绝非庄主口中所说的故人,只是那天之后赫连倾再没提过要去见什么人的事,而是租了一条画舫,日日游湖。
冉阳湖极大,北面是绵延的淮山南岭,东面却接临断壁,看起来就像东边那座山被生生切断了一般,再往上瞧就是笼罩在云里的山巅了。清晨起雾时,朦朦胧胧得会让人有种一眼望不到边的错觉。
临湖的一条街可算是淮阳城内最繁华的地段,酒楼茶馆比比皆是,这几日罗铮跟着赫连倾几乎把整条街所有酒楼的招牌菜吃了个遍。
每日早膳后,两人就一路漫步到湖边画舫处,然后打赏了夜里守船的船夫,登船游湖。通常船夫把画舫划到湖心处就下小舟离开,赫连倾便由着船在湖上漂荡,临到夜幕时分,船夫便又划着小舟过来把船带回岸边。
所租的画舫不算大,只一层,分了船厅和书厅两间,厨房却是没有的。湖心离岸边颇有些距离,湖上游船也不少,施轻功回岸边拿吃食未免太过惹眼,而夏日里饭菜又不宜久放,不好用食盒存着。这样一来,午膳就成了问题。
赫连倾并没在意太多,原想带着干粮便了事,就像之前赶路时那样,何况一顿不吃也不见得会怎样。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委屈”罗铮断不能让他受了去。
于是,在第一日清晨早膳时,罗铮就把一切安排妥当。趁着赫连倾喝茶歇息的短短功夫,他就点好了午膳吃食,让酒店小二午时将饭菜送到湖心画舫。
因此,在赫连倾看着自家暗卫将一盘盘精致菜肴摆上餐桌时,心里不由再叹此人的细心周全。
“何时备下的?”竟还有一小坛镇在碎冰里的开胃酒,赫连倾挑起眉梢笑问了一句。
夏日里碎冰可不多见,这样精巧的佳酿也不单单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清早。”拿起酒坛将那小巧的瓷盅倒满,罗铮才又开口说,“这是店家自制的果酒,听说开胃解暑,庄主尝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大夏天里弄来一坛冰镇果酒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后来赫连倾才知道,那一小坛开胃酒是酒楼自酿,镇酒的碎冰是用了西域的虎头雕从极北之地运来的。日供三坛,每年夏日仅供七天。好些人在头年夏天便准备着要预订来年的酒,也不知这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人是如何买到的。
反正,那日之后,连着七天赫连倾日日午膳都用那冰镇果酒解暑消热。
当主子的每日心情愉快,本来做属下的也该跟着轻松熨帖,可罗铮怎么偏偏没那么好命呢?
赫连倾一脸无奈地看着同样很无奈却不太敢表现出来的人,再次开口:“吃啊。”
“谢庄主,属下不饿。”原本只是站在旁边伺候赫连倾用膳,怎料到那人竟突然开口让他坐下一起吃。
这……别说不饿,就算是饿了,就算眼前摆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罗铮也是半分胃口都没有。在庄主面前坐不得,同桌共食更是不成体统,可庄主的话又不能不听,罗铮为难得想叹气。
每日饭食都同样精致却不曾有一道重复的菜肴,那做暗卫的有多费心思赫连倾看得出来,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也可说是做下人的本分。可赫连倾看在眼里就觉得满意得不得了,规矩是得有,只是做惯了主子的人也惯于按自己的欲望行事,比如现下,他就想让那老实暗卫坐下跟他吃顿饭。
赫连倾不是不知道自己坐在这儿会让眼前的人不自在,只不过他也不想做那让属下饿肚子或者吃剩饭的主子。
于是,不顾罗铮一脸为难,他又开口道:“不饿就坐下尝尝,不都是你点的菜吗?坐下。”
“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让那人重复这句话了,罗铮怕自己再犹豫下去便破坏了庄主的好心情。于是拿起筷子,待那人开始用膳后才简单就着眼前的两盘菜吃起饭来。
至于味道,那是一概不知,食不知味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
并非像罗铮心里想的那样,他脸色略沉的主人丝毫没被影响心情,反而觉得他那一脸的为难无奈十分有趣,只是主人这顽劣个性,他须得日后再慢慢了解。
赫连倾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安静吃饭的人,安分守礼,吃相也不错……于是他轻抿了下嘴角,不再为难人。
虽说这顿饭吃得别扭无味,但好在持续时间并不长。可是罗铮万万没想到,从那日起,连早膳都被叫着一起吃了。
除却饭时还是难以习惯与主子同桌外,每日游湖赏景也算是一桩美差。但对于一个惯于应对危险面对杀戮的暗卫来说……这闲极了的差事,时间一久便跟折磨无异了。
冉阳湖的风景的确称得上城中一绝,单只看那满湖游船画舫便可知一二。
无怪游湖人数众多,若有天气变幻,景色视野便随着千变万化,甚至连那日落月升也映衬得风格迥异、如诗如画。只不过这湖光山色再美好,也架不住日日观看,头两天赫连倾确是在船头站着赏景吹风,后来便坐在船厅里喝茶看书,再后来干脆到书厅里的小榻上午睡休息。
虽然赫连倾没说此举何意,但明显不是真的为了游湖赏景。罗铮自然也不会傻到看不出庄主是在等人,只不过他想不通为何要在湖上等人,且一连几天,均未有什么人前来相见。庄主也不曾显露半分不耐之色,只是每日准时登船,待到日暮时分再回客栈歇息。
直到第八日。
清晨里阳光和煦,赫连倾背手站在船头甲板上,微微的晨风吹得他衣袂飘扬。传说烟眉仙子爱穿白衣,不知是不是受母亲影响的缘故,他从小便偏爱浅色衣衫,外袍内衬一律浅淡温雅,清俊飘逸。
远处游船上的人只道不知是哪家的谦谦公子,静雅出尘。
只有罗铮知道,那看似温文尔雅的人其实是多么得难以捉摸,甚至多变得可怕。可就算有时喜怒无常,阴沉清冷,待自己却是极好的。
不同于十年前的那种感激,罗铮真正觉得为这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回头看了眼视线一直没离开过自己的人,赫连倾未作探究,只示意人到自己身边来。
抬手指向岸边一处观景桥,赫连倾语气淡淡:“看见了么?”
桥上有一身着藏青色长衫的小童,之所以说是小童,是因为那人个子不高。
不知庄主何意,罗铮只能点头称是。
哼笑一声,赫连倾跳下甲板,吩咐道:“靠岸。”
待罗铮将船划到岸边时,那小童已经从桥上下来等在一边了。
等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挽着两个发髻,腰带上绣着八卦盘纹,一直抱手低头,看起来像个道童模样。
赫连倾一语未发,只听那少年说道:“公子安好,小的叫癸卯,师父让小的来接公子去独风亭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