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
听松别院中,一片浓黑的寂静,只有月影与虫鸣,在这黑夜之中,更添了几分诡秘
此刻众人早已入睡,诺大个院子,除了值夜的马彪在外院之外,只有两人仍未睡下——马承荣依然坐在那间严密不透光的暗室书房中,若有所思。另一人便是落笳,她已回到马承荣特别为她安排的卧室中,却也没有半点睡意
这差不多是多日以来,马承荣最最畅意的时刻了,和落笳一席谈话令他心中巨石落下,长久以来,那挥之不去的死亡压抑今朝终于散去,他如释重负,竟有种醉酒般的松弛感
尤其是落笳居然坦陈希望他与雁荡门和解,更令他惊喜
他虽然不齿于大哥马承志为了一己私欲,背叛武林义气,甘为雁荡门走狗的行为。但在内心深处,他也并不十分愿意与雁荡门这样的名门大派为敌
马承荣深知江湖形势,也明白如马家这样的小帮派虽然在东河算是无敌手,但在实力雄厚的大门派面前,不过轻如刍狗,生死皆在别人掌握之中
当日马有天不愿屈从于雁荡门,与烟霞宫为敌,最主要的乃是因为亲兄弟与周丰年是好友,马有天自己也曾与周丰年有过数面之缘,还切磋过武艺
但马承荣与烟霞宫委实并无一点瓜葛,并不像其父一般为旧交所牵绊
他所不愿与雁荡和解,一则是因为父亲的坚持,而他也觉得此事真相未明,不宜牵扯进去
二则,大哥马承志狼子野心,不得不防。眼见他权欲膨胀,不顾颜面,党附雁荡,杀父辱弟,戕害同门,将一个好端端的门派弄得乌烟瘴气,门中正义弟子要么被杀被逐,要么怒不敢言。马承荣所坚持,倒是多一半是为此
所以落笳一点出雁荡门的支持才是马承志的根本,马承荣立刻被打动。论武功,论在帮中的人望,他有自信可与马承志分庭抗议
况且自己若喊出为老帮主报仇,拉出真凶,帮中怕是一大半都是向着自己的
而后落笳又说出愿马承荣能与雁荡门和解,他虽惊讶,心中更多的却是欣喜
这一点他其实也不是没想过,只是碍于父亲所望,不愿做此想
今日从周丰年的弟子口中说出,令他立时觉得如解下周身枷锁
只要能抽去雁荡门这大靠山,马承志又有何可惧?
落笳初出此言时,马承荣还颇有疑惑,不知她一介烟霞弟子,为何如此说
落笳神色却并无半点躲闪,迎着众人怀疑的目光,语气真诚:“马副帮主,你有此疑惑也是当然,落笳所求你屈尊与雁荡门和解,也是不得已的权宜之策
一者,目下我们已临绝境,就算即刻飞书往烟霞求援,也已经时间不足。两害相权取其轻,唯有对雁荡门屈服,才能收敛帮中人心,也使其他帮派不为马承志所用”
“二者,”落笳顿了一下:“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落姑娘只管说,马某万死不辞”马承荣心中已猜到三分
“马副帮主言重了,”落笳一笑,随即诚恳的对马承荣说:“东河马家,威震西域,纵然没有雁荡门支持,也是一方雄主,还望马副帮主执掌帮派后,若是方便,能将雁荡门的图谋动向知会烟霞宫一声”
——原来落笳之前思谋良久,早已想明白马承荣及其追随者所深恨者,乃是马承志倒行逆施的私仇,至于雁荡门,他们未必真的愿意得罪。今日当面察言观色,果然如自己所料。因此断然提出让马承荣投靠雁荡门,如此一来,既可救马承荣于水火,亦可藉此为烟霞宫在敌人中安插一枚眼线
她已断定依马承荣之谋,必然不愿铁心党附雁荡门,恐怕也想为马家多留一条后路,不会拒绝这双赢之策,所以才坦然将自己想法和盘托出,亦可以进一步取得马承荣的信任
果然马承荣听她说完,便答应的十分畅快:“落姑娘所想,亦是马某所愿。无论前辈之交,单凭落姑娘救下小女性命,现在又肯出手相助,烟霞宫于我已是再造之恩”
主意拿定,接下来的事情商量的就十分顺当
依落笳的想法,与其在此坐等七日之约,倒不如主动挑战
枯坐于此院中,消息闭塞,多等一日便是让对方多准备一分,谣言多流散一时,还不如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杀他个猝不及防
马承荣开始还有些踯躅,马彪却十分赞同落笳的话,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便冲回马府,与马承志一决高下。在他的撺掇下,马承荣终于点头:“落姑娘,就按你说的办”
二人又参详了一番如何行动,定下明日中午冲府
大家散去后,马承荣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时想到明日可雪耻,便豪情万丈,一时又想到父亲痛苦而逝,心痛泪垂。他被帮务家仇压抑了许久,一时放纵思绪,竟久久难平复心镜
后院客房中,落笳亦无眠
她并不十分为明日可能的激战而担心,按照自己的筹算,胜算至少有七八成。倒是适才从马承荣处知道的消息,太令她惊诧了。虽然在外人面前并无流露,实则心中竟有几分慌张
从马承荣口中,雁荡门已开始联络各大门派,要问罪烟霞宫的消息得到了证实。而且确知雁荡门的势力已延展至西部,可见雁荡门经营于此非止一日。如此,落笳心中对在北柳所遇假程富的身份更加确定
马承荣之后说出的话更令落笳吃惊
他问话前似是颇踯躅,皱着眉想了一阵子才开口:“落姑娘,非是在下不信任周老掌门的人品,但他杀了钟离子之事在江湖传的沸沸扬扬,今日你在此,在下不得不有此问,也好为周前辈洗脱清白”
他言辞有些闪烁,边说边偷眼看落笳的脸色
落笳心中无限讶异,之前梅儿提到时,她并未十分在意。只因江湖间多讹传杀伐之事,八成是误传
师父为人光明磊落,绝不可能无故杀人,若真有此事,所杀也必是大奸大恶,为武林不齿之人
所以她之前总以为是误传,或者与雁荡门之间有了什么误会,才导致这一系列的事情
今时眼见雁荡门布局广大,所谋深远,不像是单纯误会,而马承荣这样的正义之士也忍不住当面有此问,恐怕事情比自己所想复杂多了
而传言竟然说师父杀了钟离子更是令她惊诧莫名
师父此次赴中原所访之友正是钟离子,而此事包括师父的行踪,在烟霞之中也是仅有几位师叔伯和自己才知道的事情
何以有此传言?
且不说师父与钟离子深交多年,莫逆于心,何来杀对方之理?更何况师父当日曾飞书回烟霞,言道与钟兄参演剑道,颇有领悟,二人在洞庭之畔煮酒舞剑,好不畅意。怎么雁荡门却说师父杀了钟离子?
而师父此刻偏偏杳无音信,落笳心中隐隐的不安一点点扩大
若是诬赖师父杀了其他人倒也罢了,找上门去对质便可洗清罪责。可是这钟离子若说是世间第一散漫人也不为过,无门无派,无亲无故,行踪全无所定,动静皆随心意,外人往往全无寻处
落笳此行也是凭师父信中寥寥数语,说到钟离子曾透露,打算往武夷山中寻找一种稀罕的草药泡酒,所以才一路从昆仑而下,寄望能顺路寻找师父线索,若是遇到钟离子,也可问问师父的情形
其实能否寻到钟离子,也还是个未知数
而师父杀了钟离子的传言已经如此盛行于江湖,何不令落笳心惊?
钟离子虽不群不党,在武林中是个异类,却颇有古侠客精神,往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又医术了得,武林中人多有受其恩惠
因此,雁荡门放出他被害的消息,必将一呼百应,为烟霞树敌无数
落笳虽一向镇静有谋,此刻也有些慌张了
但在马承荣面前,她却面色不动,不动声色的深深吸口气,尽量保持自己声音冷静而坚决:“师父与钟离子前辈并无私仇,还是知交挚友,绝无谋害的可能。落笳不知谣言由何而起,或是有心人恶意散出,欲不利于烟霞宫”
马承荣听闻此话,满意的点点头:“家父亦是此见,因此不愿与雁荡门勾结,今日得落姑娘当面澄清,马某十分欣慰”
落笳在慌乱中告诫自己万不可在此时暴露破绽,为外人所疑,神思一转,不露声色道:“我此番奉命下山,也是因师门中已听闻了一些风言风语,故令我一边查探谣言的源头,一边找机会赴雁荡门亲做解释,相信不日便可澄清此事,为烟霞宫,也为武林消弭一桩祸事”
马承荣自是对落笳的话深信不疑,不再追问,转而继续谈论明日的安排
落笳虽将将避过了此话题,也出了身冷汗
尤其现在夜深独处时,反复思量,越想越觉的其后必有大阴谋
未曾想此番下山,竟如深夜独行,全不知前路如何。只觉得一波接着一波,不知把自己往何处推去
忧思焦灼间,窗外已闻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