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秋雨,风扫落木,天一点点寒起来,没想到这江南的深秋,竟也如此湿冷刺骨,景若坐在廊下,出神的望着院子中雨水积成的水洼,正有几片黄色的落叶在水面上随风瑟瑟颤抖,仿佛下一瞬便要禁受不住冷风,倾覆在水中。景若看了半天,正忍不住摇头唏嘘,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景姑娘,请您往跨院花厅叙话”见是乔罗衣身边的小丫头,景若赶忙起身随着她过去
小丫头笑眯眯的将景若引到花厅门前,通报一声便退走了,景若自走进去,乔罗衣已经站起身招呼她,亲切的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各色茶点摆了满桌,乔罗衣边斟茶边道:“这是店里才到的闽中的茶,我想着你也许爱喝,就拿了一点回来,你替我尝尝,看这笔买卖可做得?”
一线沸水注入茶盏,香气顿时弥散开来,景若端起杯子轻呷一口,点头笑道:“这茶极好,回味甘甜,乔姐姐,你这桩买卖稳赚不赔了,只是你这水得换一换,不能用井水,须得山泉水才好”
乔罗衣挑眉喜道:“记下啦!明儿个就让他们去虎丘取两车水备着。”景若赶忙辞道:“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周折。”乔罗衣眨了眨眼得意道:“你一个人哪能喝那么多,我这是别有妙用。这茶是第一次进,没什么人来问,我打算连茶带水一并送些出去,好叫大家晓得它的好处!”景若这才恍然,笑道:“乔姐姐,你这算盘真是打的响”乔罗衣大咧咧的扬手一摆:“你看看,这么大个家,我不仔细打算盘怎么办——”说着,又故作幽怨道:“谁让你都不肯来帮我?”景若被她逗的笑出声来
乔罗衣虽然言语轻松戏谑,心中却不住的打鼓,自从前日陈九歌告诉她那件事以来,她心中便七上八下的,一刻都未曾平静过。景若竟是灵台公主身边近人,这是她之前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本以为不过是随手帮师父了个心愿的江湖中事,哪里想还牵连出这么深的隐情。她踯躅半天,最终下定决心,将景若找来一问究竟,毕竟这是牵扯到身家性命之事,尽管乔罗衣不认为景若会做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却也不愿稀里糊涂的被卷进什么朝廷秘事中
几句调笑后,看景若神情放松,乔罗衣心知便是此时,话锋突然一转,径直问道:“阿若,你此行江南,可是灵台长公主之意?”
景若听她骤然发难,毫无防备之下也是一愣,随即醒悟过来,恐怕是陈九歌已将自己行迹泄露,所以乔罗衣才今日特地将自己找来探问。自被陈九歌撞破行迹以来,她一直在担心此事,唯恐当日自己最后搬出公主来威胁也并不起作用。其实景若这倒是多虑了,陈九歌确实是按着他的嘱咐没有告诉其他人,但他既视乔罗衣如亲姊,自然没将乔罗衣当外人,更何况他想献殷勤也少不了要乔罗衣配合,因此第二天便巴巴的追到铺子里将此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乔罗衣。乔罗衣闻知后立刻觉得其中恐怕大有玄机,严词警告陈九歌不得外泄半句,自己匆忙忙的想办法处理此事
景若表情一僵,端着茶杯的手不由自主的开始发抖,定了定神才道:“这,并非公主之意”
“哦?“乔罗衣有些意外的看着景若,这个答案她倒不曾想过,景若的神情反应也与她料想的不同,看起来不似作伪。她小心翼翼的询问道:“那你们是自己跑来江南的?”
景若咬着嘴唇点点头。乔罗衣倒吸一口冷气,耽误了公主的事,或者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肯定都是大错,但像这样帮助私自从公主府潜逃的人,定然也是大罪一条
她急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眉头锁紧,不住的嘟哝:“这如何是好”,在原地转了两圈,又拉着景若道:“快,我这就安排人送你们继续南下,九歌那里我去安排,保管他不会泄露一个字。你们别在这里停留,也别去雁荡山,这一带有官兵驻扎,水路陆路巡防不断,你们一直往南,对,过了闽中一带就安全了。如果被人察觉了,那边多有往异国从事买卖的,你们就借着他们的船出海吧,这样就安全了。对了,还有几个海商是我打过交道的,你去找他们,他们船大人杂,你们混进去并不难”
乔罗衣啰啰嗦嗦半天,景若这才听出来她是会错意了,感动又好笑,拉住她手臂道:“乔姐姐,不是的,我不是偷着逃出来的,你放心,公主不会派人来追我”
乔罗衣疑惑不解的望着她,语带疑问道:“你不是偷逃出来的?那是?”
景若低头玩弄着手中的茶杯,内心也在犹豫不定,昔日之事在她心中已成一个重重的负担,却始终不能与人倾吐,这两日陈九歌的出现,令她更是无措,因为怕落笳操心,她半个字都没有说,一个人默默将百般担忧都咽下。不知为何,今日一经乔罗衣问起,一下子勾起无数心事,眼见乔罗衣诚挚担心的眼神,景若无来由的一阵感动,抬头笑了笑道:“乔姐姐,实不相瞒,我们确实是从公主府离开的,但并非逃走,是得了公主应允的”
乔罗衣脸上疑惑更深,她虽然与灵台大长公主这样的皇室贵胄从无接触过,但侯门高第的一般规矩还是懂的,如果景若真是灵台公主身边亲近之人,怎么会这么容易的离开,并且能远离庙堂悠游江湖之上,莫非其中另有隐情?她眉头深锁道:“落笳是和你一起从公主府出来的么?你们并非烟霞宫弟子?”——这是乔罗衣甚感奇怪的一点,若说景若并非江湖弟子还说的过去,但落笳一身功夫足以称得上年轻一辈佼佼者,若是此等人都为公主府笼络,那的确有些可怕,难不成烟霞宫早已和宫中有了联系,她们二人此行的目的也不像说的那般单纯?
景若赶紧摇摇头道:“不是的!落笳确是烟霞弟子,下山来寻找她师父的消息,她和公主府并无半点牵连,只是因为我的缘故,偶尔停留了几日,公主府和她毫无干系!”她急着解释,神情有些着急:“乔姐姐,我们真的不是有意骗你,只是我与灵台公主的关系,还是不说的好”
乔罗衣目不转睛的望着景若,只见她双目如水清澈纯净,没有一丝遮掩或闪躲,乔罗衣突然嗤一声笑出来:打趣道:“这样么?这样最好,省的我又要为你们牵肠挂肚担惊受怕的”说着手还拍着胸脯,做出个夸张的长出一口气的表情
景若也释然的笑了笑,将茶杯放在桌上,双手合握轻抿嘴唇,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对着乔罗衣坦然的笑一笑,平静解释道:“是落笳去求公主放了我的”
乔罗衣的眉毛再次惊讶的挑起来,不待她发问,景若便将当日之事捡能说的说了,从她碰到落笳说起,一直讲到二人离开长安,其中事涉公主府机密事宜自然略去,至于朝堂之争自然也不必提起
手中茶水已经微凉,才终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这是景若第一次对外人讲起过往之事,没想到这些话竟如已经打好腹稿一般,讲起来没有半点凝滞。话音止住,除了口舌发干外,竟然浑身如脱了力一般忍不住微微颤抖,她赶忙端起茶杯,将已经放冷的茶水喝下,心中却是无比的轻松欢悦
乔罗衣的表情一直随着景若的讲述而不断变化,听到最后,也是满腔感慨,点点头欣慰道:“落笳确是个赤诚之人!只因你受不得约束,便肯挺身而出,哪怕对方是灵台大长公主也不畏惧,真侠士也!”——她刚想说:“这倒是与她师父的性子一样,不枉周掌门多年教诲”——突然想起此事万万不能泄露,赶忙改口道:“能遇到她,你也是幸甚”
景若略不好意思的低头微笑,心中十分甜蜜。乔罗衣不明就里,也没在意景若的笑意与往常不同,闲扯开其他话题。担忧的事情一去,乔罗衣心思又扑在生意上,开始打听公主府与长安贵胄们的日常起居,喜欢何种衣料,又惯用何种饮食。景若打趣道:“乔姐姐你真不愧是生意中人”,却也非常耐心的有问必答
两人正说着话,门口突然一声:“你们在这里瞒着我聊的好热闹!”两人抬头一看,却是落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笑盈盈的站在门口
景若笑着站起身去拉她道:“你快来,乔姐姐得了极好的闽茶,正好让你尝一尝”说着就抱着落笳手臂往里走
落笳一眼便看到桌上的茶具,摇摇头故作无奈道:“哎呀,果然啊,乔姐姐还是疼你,还特把我打发开,泡新茶给你喝”
乔罗衣也凑上来打趣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还不是没少了你那一份”,说着,便端起个茶盏夹了细茶进去
落笳随手拈了块茶点放在口中,掩着嘴道:“你们聊什么呢,老远就听到声音,可是乔姐姐又打听出什么行当能赚一注横财,要是我们阿若出的主意,可别忘了分我们银子”
景若在落笳身后冲乔罗衣眨眨眼,乔罗衣立时记起刚才景若叮咛自己,千万莫对落笳提起陈九歌的事并今日说起的事,便打个马虎眼,推了落笳一把道:“天天吃我的喝我的,还惦记着我的银子,真是从哪里找了你个钻钱眼里的。哪有什么横财,不过是让阿若来替我尝尝这茶水如何,我还白白搭进去一壶水,一撮茶呢!”
落笳与景若听了这话都忍俊不禁,连乔罗衣自己说着都笑出来。落笳边笑倒是有些疑惑,自己刚才过来明明听到她们在说什么长安,公主府的事,怎么乔罗衣要这么遮掩。但看景若在旁神色如常,她只当自己是听错了,反正小事一桩,不值得在此事上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