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笳听了这话登时愣住了,怔怔的看着梅亦情,半天才试探的问:“我父母?你认识我父母?”她自小便听师父说过,自己是捡来的孤儿,也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此时乍然听到梅亦情提起自己父母,不觉呆住了
梅亦情的表情却不像开玩笑,深深的点点头
落笳觉得自己浑身都僵住了,茫然中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梅亦情的脸上露出伤感,一提衣摆坐在床边,笑意中带了分苦涩:“我们第一次遇见你父亲时,他才刚刚二十出头,正是你这般年纪”
落笳坐直了身子,不由得伸出手攥住了梅亦情的衣袖
梅亦情看着窗外,完全沉浸在往事中:“那时我也还年轻,周师兄和鲁师兄也正是年富力强时。那一次,我们三人一起下山办事,便是在回程时遇到了你的父亲”
“我记得那天天气特别热,快到傍晚我们才找到一家合适的客栈,人人都已经满面尘灰了。可等我们看好了房间再出来,那客栈的饭堂却已经坐满了,我们三人饥肠辘辘,偏偏没有地方落座。正在这时,靠窗的桌子边一个人站起来道‘某有一壶浊酒,或可为诸位洗尘’,邀我们入座”
梅亦情边说,脑海中又浮现起当时的情景,那个长身玉立,风姿卓越的青年和煦的笑脸似乎就在眼前,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轮廓勾勒的无比清晰,连眉角那飞扬的神采都有一种异样的光辉
“他就是?——”落笳屏住呼吸,紧张又期待的问
“他就是你父亲,”梅亦情疼爱的看着落笳,在她的脸上辨认着故人的模样。“你的父亲叫沈琨,长安人。当日他是往西州去,他被委任西州军中一个职位,此去乃是赴任。”
落笳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生怕落下一个字
“你父亲是个很洒脱又很爽直的人,我们与他交谈数语,他便将自己身份和盘托出,并无半点欺瞒。他直言自己虽是读书入仕,但自幼崇慕那些英雄侠士,因此自请往西域,只为一偿夙愿,领略大漠雄风,立开疆拓土之功。因此见我们三人身携长剑,是武者打扮,便主动相邀。”说到此,梅亦情不觉笑了:“说起来真是,你父亲也是出自世家,虽然已是旁系远支,但世家子弟有几个肯吃这个苦?还不都是在京中钻营,哪会像他这般,自请到这苦地方来?但你父亲却很是怡然自得。他说自己平生最崇敬两人,一人是孟尝君,食客三千人,何等胸襟。一人是刘琨刘越石,一曲胡笳退敌兵,何等风采气度。因此他给自己改名为琨,并取孟尝为字,也吹得一曲好胡笳”
“沈琨,沈孟尝——”落笳喃喃的念着这个名字,好像多念几遍,便能与这个名字的主人更熟悉一些
“当晚我们宾主尽欢,尤其你师父,与你父亲甚是相得。我们直喝到半夜,才尽兴而归,第二日我们一早便走,没想到我们刚踏出客栈,便听到身后传来胡笳乐声,一路送着我们离开。”梅亦情有点沉醉,伴着那苍凉的胡笳曲声,当初那简陋的街道似乎就在眼前
“此后我有许久没有见过你父亲,只是一年多以后周师兄和鲁师兄有次从外面办事回来,说是在孤云城中见到了你的父亲。原来他到军中后,便被派驻到孤云。孤云虽然在商路上,享地利之便甚是富裕,但城小民寡,连像样的军队都凑不出,作为藩属一贯由本朝驻军保护,你父亲便是驻守在那里了。你父亲见到周师兄极为欣喜,两人又是把酒尽欢,吟诗舞剑,一醉方休”
梅亦情的表情似喜又似悲,明明是在微笑,眼中却有了莹莹泪光:“半年之后,机缘巧合,我们又遇到了你父亲,那不过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也是最后一次了”
落笳心中一揪,紧紧盯着梅亦情,梅亦情伸出手轻抚她的发丝,眼中尽是怜惜疼爱,仿佛要从落笳身上找一些勇气继续讲下去
“说起来也是巧了,这一次也是周师兄、鲁师兄与我三人,我们本来是往其他地方而去,没想到在路上听说朝廷要发兵攻打孤云城,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了。这件事大大出人意料,孤云城早已降了朝廷,做了许多年的藩国,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忤逆,朝廷亦待之甚厚,不知此时为何突然发兵。正好我们当时距孤云也不远,当下周师兄和鲁师兄便决定,要去孤云城看看。路上他们才告诉我,你父亲驻守期间,与孤云王族相处甚好,深的孤云王赏识,此时大军突至,恐怕此事有些蹊跷”
“没想到还没等我们走到,在城外便遇见了你父亲。这一次与上回见他完全不同,他神色憔悴,嘴唇干裂,双眼熬得发红,一身尘灰。见到我们,他极为高兴,连声道有救了”
“我们急忙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才知道竟是有人密报雷却大将军孤云王欲反,所以雷将军才急忙领军来‘平乱’,并狠狠申斥了你父亲,认为他人在孤云却对此一无所知,有失察之罪,任由你父亲解释也不听。当时你父亲猛灌烈酒,怒道‘谋什么反?一座孤城,万余人丁,孤云王莫不是疯了,要与朝廷做对?’他大约是心中愤懑至极,好容易找到人宣泄,连声骂雷将军糊涂,告密人卑鄙。骂了一会儿,他突然泪流满面,求我们救人。”
“原来在驻守期间,他常出入孤云王宫,与孤云王幼女逐渐相熟。孤云王幼女乃是西域有名的美人,明丽非凡。两人年纪相当,相貌气质都极为出众,虽然孤云王幼女是孤云王族,但你父亲却代表着朝廷,身份也算相配。他们一人善胡笳,一人善乐舞,互相引为知音,来往之中私定终生,正欲正式求亲,却碰上雷却引兵来围。此时你母亲已经身怀六甲,因此你父亲焦躁不已,生怕兵事一起危及你母亲,急着要向雷却解释清楚,好让他退兵”
落笳嘴唇微颤,双手发冷,梅亦情看着她点点头:“是的,那时你母亲肚子里的孩子便是你。”落笳身子向后一仰,重重的靠在床头,连被碰的生疼也没察觉
“当时我们也没有多想,听你父亲一说,觉得这不过一场误会。你父亲说完便匆匆赶去雷却营帐,而我们也承诺,万一大战一起,一定尽力救你母亲出来。可是无论是你父亲还是我们,都没预料到雷却竟是铁了心要踏平孤云。当夜,雷却突然发难,兵势如山,孤云城毫无准备,只一个多时辰便被攻破了。第二天一早,我们才听说消息,急忙杀入城中,已是空城一座,孤云王族已全部被押至雷却军中”
“我们正不知雷却会如何处置,想来他再大胆,也不敢轻意杀掉一个藩王。然而我们出城时,却听说你父亲已经被雷却处斩——”这几个字梅亦情说的十分艰难,她不觉咬紧了后槽牙——哪里是听说,当时出城时,沈琨的头颅便挂在城门上,旁边还有一纸文告,说他私通藩王,有不臣之心云云,但这些话如何对落笳说得?
“眼见昨日还同桌饮酒的人转眼便被无辜杀害,我们都悲愤极了,但当时城内外皆是雷却的兵丁,我们唯恐被看出异样,只得匆忙离开。周师兄和鲁师兄商量说,此事恐怕有些蹊跷,雷却如此颠倒黑白未必不敢做出更悖逆的事。我们一合计,当晚便潜入军营救人。只可惜军营中戒备甚严,我们只来得及救出你母亲,不久之后,便听说雷却将孤云王族尽数诛杀。”梅亦情的语气惨痛非常,落笳低着头紧紧攥拳,因为用力而指关节发白,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见她肩头微微颤抖,半天她抬起头眼中噙泪道:“雷却是为何要这么做?”
梅亦情长叹口气,摇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那几年你师父也曾经查过,但雷却是朝中重臣,想查他困难重重。后来没几年,他卷入夏王谋反案,三族被诛,更是查无可查了。大概这也是报应吧。”
梅亦情的语气很是无奈,落笳点点头,这才想起梅师叔虽然说的这般风轻云淡,但当时以他们三人之力,要潜入军营救人何其难也,而之后,师父更是为此事奔波,并不辞辛劳将自己抚养长大,没有一句怨言,不觉心中一酸,泪水滚滚而下
梅亦情疼爱的拍拍她肩膀,继续道:“当时整个西域风声鹤唳,到处都在追捕孤云逆党,我们不敢久留,带着你母亲辗转许久,才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将你安置后,没几个月,你母亲便生下一个孩儿,便是你。当时你父亲虽然早已被杀,却还是被定了重罪,因此我们不敢用他的姓,便用你母亲的族姓落,这个姓西域多有人用,倒不引人注目。你的名字是你母亲亲自取得,因为你父亲最爱胡笳,便取了笳字”
梅亦情自嘲的笑笑:“其实当时见是个女孩,我和你母亲都有点失望,觉得不能为你父亲报仇。但你师父却说极好,我不解问他,他说与雷却、与朝廷为敌何其难也,何必让一个婴孩从一出生就背着血海深仇,好好的长大就算他对的起你父亲了。你母亲本来也一心杀雷却,但抱着你时,也许是母性使然,也赞成了你师父的话”
落笳突然想起一事,赶忙问道:“那我母亲呢?她是不是还活着?”
梅亦情摇摇头:“雷却的搜查越发严厉,你母亲产后虚弱的厉害,无法再辗转逃亡。她本是个娇滴滴备受宠爱的小女子,经历这场变故,早就难以承受,又怕受自己拖累,连你也被发现,你出生后没几天,趁我们不注意,留下一封遗书竟跳崖自尽。在信中她将你托付给我们,叮咛我们莫要告诉你身世,只愿你平安长大”
落笳猛然坐起身,再也忍不住,顾不得梅亦情就在眼前,失态的掩面痛哭起来。梅亦情并不劝止,只轻轻的拍着她背,任由她尽情一哭
哭了许久,见落笳泪水渐止,梅亦情才语重心长道:“这些日子你过的辛苦,我知道你难过又委屈。只是千万都不该这般颓唐,有错则改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倒是这样昏沉沉的过日子,岂不是有负你师父,你父母的期望?你父母千难万险,所求不过你过的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你现在却不知珍惜自己的身子,一味沉于自己的情绪,若是你父母尚在不知该做何感想?你年纪还轻,做事有些不周全也算不得什么,只望你日后砥砺奋进,莫做此懦夫之态”
落笳抬起头,双目已经哭的红肿,重重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