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县城时日已偏西。落笳忙着找客栈,安顿行李,又叮咛店里的小二代为请位好郎中,这才在房中安坐一会
刚坐下店家便送了晚饭来,景若只是摇摇头便依旧斜倚在榻上假寐,落笳本想劝她好歹吃点,但看她脸色漠然,想来身子不舒服,也就随她去了
匆忙吃了碗饭,小二便领着郎中到了,是位须发花白的老先生。小二说这便是城中有名的张郎中,落笳刚忙将他延请入内,大致说了病情便将他带到床前
张郎中隔着帐子诊了脉,对落笳道:“还请借一步说话”
落笳跟着来到外间,急切问:“张先生,不知我妹妹这病打不打紧?”——为了行路方便,落笳便和景若以姐妹相称
张郎中斥责的看了她一眼,道:“不知你这姐姐如何当的,既然知道自己妹妹有心疾,如何又让她受冻伤风?你妹妹本就禀赋不足,这病又拖了一天,恐怕好起来要些时日。幸得未得伤及心脉,不然便是神仙此刻也难救了”
落笳听后一惊。之前景若只轻描淡写的说自己有旧疾,落笳也便以为这病不甚严重,没想到听大夫所说如此厉害,她想想昨夜景若在雨中冻的发抖高烧不退,也不觉十分后怕
张郎中拈着胡子想了一阵,提笔龙飞凤舞的写下药方,又叮咛千万不可再受寒,也不可劳累,落笳一一记下,恭敬的奉上诊金,还令小二将张郎中送走,顺便取了药来
落笳转回房中,景若已坐起身子等着,见她便问用了些什么药
落笳虽有过目不忘之慧,但那药材却颇有些名字绕口,凭着记忆说出了大半,还有几个怎么也想不出来,景若便自说了出来,落笳一听都对上了
景若点点头道:“这也就罢了”
落笳走到景若身前,看着她半嗔怪的说:“阿若,你病的如此重,竟然也不告诉我实情”
景若怔怔的看了她半晌,脸色却逐渐变冷,道:“难道告诉了你,你会治病?”
落笳顿时语塞,不自觉的皱起眉头
景若看她这样,语气却并没有缓和半分,转过脸对着墙道:“谢谢你照顾,明天起你还是自己走吧,我自去找办法回长安”
落笳本是一片好心,却撞上这样的冷脸,真是一口气郁结在心中。她原以为经过昨夜生死与共,景若总是改了些性子,没想到还是被这样嘲讽,不觉立在房中,不知该说什么
欲要和景若分辨,但想想她性子本是如此,再加上此时还在病中,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和她吵,落笳深呼吸几下,强压下心内的不快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原来那小二已经将药材送来,落笳索性一人待在外屋独自煎药,努力不再去想景若的话
待到药煎好,落笳倒也平静了下来。想来景若生病总是因自己之故,而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大家千金,陪着自己一路吃尽苦头已是不易,何必跟她生气
想到自己这一路除了意外学了门心法,倒也把脾气磨的差不多,真是收获不少,落笳不觉苦笑一下,小心翼翼的将药汁滗出来,端到景若身前
景若本以为落笳就算不当面斥责自己,也不会给什么好脸,哪想她竟然还是和颜悦色的样子。景若虽依然寒霜挂面,心下却也过一不去,坐起身来道:“我自己来吧”
落笳却没搭理她,在她额上摸了摸,道:“这会儿好了,一下午都没再发热”。说罢也不待她答言,便端起药碗,满满一调羹药送到景若嘴边
景若愣了愣,怎么也揣摩不出落笳的心思。她看着那黑色的药汁,不知该喝还是不喝,犹豫了一会,还是喝了下去
连着喝了几口,景若心里说不出的别扭,伸手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落笳这次却十分坚持,按住她手道:“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难免手软,小心洒出来”
见她态度坚决,景若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乖乖的一口一口吃药。两人心中各有心思,都不再开口,直到一碗药尽都无话
看着景若喝完药后,如张郎中所说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落笳放下心来便要起身,却觉得袖口一紧,她惊讶抬头,看到景若正看着自己,眼神似有些惊慌不知所措
落笳轻笑一下,问:“阿若,怎么了?”
景若见她问,轻咬下嘴唇,似是下了决心,轻声道:“没什么,明天你还是走吧”
听见这话,落笳心中莫名的一痛,说不出的失望,没想到自己做了着许多,景若还只管要赶自己走。她脸上却强忍着不做色,停了停才说:“你放心,你赶我都不会走的。路上恐怕还有危险,你一人如何应付,我定会送你回到长安”
她脸色虽不变,声音却夹了几分伤心,话音一落,不敢再停留,生怕被景若看破自己的心思,急忙转身便走
却听身后景若叹口气道:“你还有许多事要做,怎可因我带累了你”
落笳一时呆住,她见惯了景若冷言冷语,此时听到这样的话竟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转过身,看到景若正看着自己,眼中说不出的凄凉
落笳挤出个笑道:“阿若,怎么说这样的话?你救了我不止一次,哪里带累我”
景若摇摇头道:“我知道你还忙着去打探你师父的消息,这是正经事,别耽搁了。之前我或许还能助你一二,可现在…这病不是一天两天能养好的,在你身边也只是个累赘”
落笳讶异又愤怒道:“谁说你是累赘?我并没有这么想过”
景若看着她便笑了,道:“我知道你没有这么想,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好人。但是我也明白自己的情形”
落笳听了前半句,心中安慰了不少,原来景若心中都有数。待听到后半句,心中又是一阵痛
景若没等她出言安慰便道:“你莫要跟我去了,你是个清清白白的好人,名门正派的弟子,不像我…此身已非己有,只能如孤舟浮波,任意东西。外人都道长安繁华无双,公主府尊贵非常,谁又知,那是比刀剑□□都可怕的所在。你是个好人,何苦要陪我跳入那污水塘?”说着,已满脸是泪
落笳听到这话十分惊讶,慢慢想着才大致明白了景若的心酸,顿觉得心中万分难过,胸口堵得厉害,眼泪几乎落下
她缓缓坐到床沿上,用袖子帮景若拭去眼泪,强笑着道:“阿若,莫哭了,再哭会伤身子的。我已经说过,你赶我都不会走。你重病在身,刘有定又有同伙潜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走,定要送你回长安。说到底,此事因我而起,我必护你周全”
景若的抽泣渐渐止住。哭了这一阵子,已是两颊泛红,气喘不止,落笳看着心疼,轻轻抚背之时便掌带内力,帮她调顺呼吸
半天景若脸色才恢复过来,虽然依然带着泪痕,脸色却好了许多
落笳柔声道:“阿若,莫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万事总有我呢”
景若点点头,抱歉一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是官府的人。衙门多龌龊,我也是知道的,但总是要和你赌气。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公主家的金枝玉叶,不过寄人篱下”
落笳自遇到景若,从未听过她提起自己的身世,此时见她主动道出便听的十分仔细
“我家本也是簪缨世家,祖上数代为官,哪想到五岁时,我父亲时却卷入一桩朝廷大案,被判谋反,全家皆被处斩。本来我也难逃一死,却机缘巧合,为灵台公主所救,将我送到空世大师身边。过了十多年,师父也圆寂了,公主又亲去寺中将我接回公主府,从此我便在公主身边。外人看起来似乎高高在上,其实也不过是个公主养着的闲人,与那些丫鬟仆役并无不同,都是卖身为奴。只不过她们是为钱,我却是为恩情,比钱还难还。这般低贱之人,今朝得宠便光鲜,谁知他日又会否被肆意践踏”
景若说起往事语气平静,说罢便看着桌上一点烛光,似是陷入沉思,落笳听来却别有一番惊心,唏嘘又感慨。她还曾猜测景若是长安城中的贵胄千金,没想到她身世竟孤苦伶仃,如此可怜
落笳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说起,似乎说什么都太浅薄,只好伸手将景若散下来的几缕发丝掠起,柔声道:“阿若,不用再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