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第一定律,大侠定是俊儿郎。
什么,你武功高强就是长得有点抱歉?哎,要怪只能怪父母,收拾收拾去少林寺吧,那里不重相貌,一个大秃瓢就足已转移视线。
咋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誓要迷死天下少女,放倒怀春大妈,少说也要混个四公子六剑客什么的?
好志气,好想法。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兄弟给你指条路。
出门右转,对对,一直走下去,千万别回头啊!
走吧,走吧,中原已经不适合你了。
大叔们不要幸灾乐祸,年过三十的男人还是回家生娃比较实际。找个漂亮点的孩儿他娘,十八年后你或许能成为公子他爹,抑或是剑客他姥爷。
江湖风浪很大很残忍,勤奋没用还要看天分。别以为两年前四公子之一的玉剑公子畅游黄泉,什么人都能递补上。
君不见江湖新晋势力——铜板大侠,月黑风高好决“断”,够神秘,够出位,一夜之间风靡大江南北,大有插队挤进四公子行列之势。听说这位大侠气质如松、貌比潘安、尊师重道、坐怀不乱,堪称闺阁少女的良配,江湖女侠之上选。
“看山不是山,望云不是云。若问公子何,惟见铜板矣。”
读完新鲜出炉的《逸闻录》专刊,十一抬起头。
满大街的铜钱啊,一个个不是将铜钱结成坠子挂在腰间,就是串成华胜戴在额上,更有商户用铜钱取代了照妖镜钉在进门处。
他原以为一路上的见闻已经够匪夷所思了,没想到跟直隶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小道长,要不要买个络子。”
他很喜欢秋香色啦,只是这络子为何要镶枚铜钱?
“小道长也看出来了?这枚铜钱可不一般呢,我家那口子是个更夫。上月,就是大侠那个……”怕他不懂,贩妇比了个下刀的手势,“行侠仗义的那天晚上,我家那口子在官园附近打更,结果一枚铜钱从天而降,就是这枚啦,这一定是铜板大侠的贴身之物。看你是个有心人,这样吧,五两银子,五两银子老娘就忍痛卖你!”
忍痛,她哪里痛,明明就是他被抓着好痛。
“不不,我不要。”他拼死挣扎。
“三两,不能再少了。”
拜托,你真的听清楚了吗?不要,他不要啊。
正当他心焦如何脱身时,就听老远的一声吼。
“铜板大侠现身啦!”
“哎?铜板大侠?”
“适才在东城门,有个骑白马的公子以一枚铜钱救了个乞丐。那架势那打扮一看就是江湖中人,最重要的是他长得比容家的扇子老爷还要俊俏,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郎!”
此言一出卖络子的大娘立马放开他,紧接着整个南坊沸腾起来。
“哪里?铜板大侠在哪里!”
不仅是临街的茶楼,就连弯角的民户都大开门窗,男女老幼引颈张望。
“来了,来了!”
只见一骑红尘,绚丽的锦衣如流光般,落拓不羁的卷发披了一肩,眼角眉梢自成风流。待近巷尾,只见他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扔给门房,脚步匆匆地走进一所大宅。
“好俊的身手,一定就是他了。”
“铜板大侠!”
什么铜板大侠,明明就是祁阳公子啊。
话说,祁阳公子怎么也到下县来了,又不是什么大地方。
被人流推搡着,十一纳闷地想。
可事实证明小庙偏就吃香,刚走进临时落脚的客栈,他便迎面撞到一堵肉墙。
“也不小心点……”狠话未及撂出他就呆住。
身高九尺,鼓起的肌肉几乎快将衣服撑破,这不是通臂神拳高大山,与濯风公子焦孟不理的忠狗侍卫么。
沉厚的阴影盖在脸上,十一正惴惴着,就听门里一道严肃的男声。
“大山。”
巨人这才让开,露出身后磊磊独立的冷峻青年。只见他一袭月白长袍,剑眉龙睛,眼光上扬,旁若无人地十一身边走过。
好像啊,就是双目太有锋利,若眼神放空点,那任谁也能看出是两兄弟吧。
十一暗自想着,猫腰走到角落里。“师父,我回来了。”
“嗯。”
“十师兄又在跟人侃大山,今天怕是找不到六师兄他们了。”
“哦。”
“刚才我问过掌柜,睡大通铺一人两吊钱。”
老头豪爽地将钱袋扔给他。
打住,豪…豪爽?温柔也许可以形容张飞,但豪爽这个词绝不可能用在他家师父的身上。
“师父您怎么了?吃坏肚子还是被人下毒?十师兄,师兄!”十一欲哭无泪道,“来人啊,救命啊!”
“小兄弟,怎么了?”
“我师父神智错乱了。”抬起头,娃娃脸滞住。
这娴熟把脉,气质如莲的杏林圣手,不会是——
“君…君山公子?”他迟疑地开口。
“嗯?”
心肝扑通扑通,笑得好好看啊。
南祁阳,北濯风,再加上男女通杀的君山公子,在世的四大公子的全部到齐,这下县的风水是不是太好了点。
“小道长?”
“哎。”他回过神。
“尊师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双眼见钱无光,简直就是生无可恋的模样,“不可能啊。”
“小道长这是在质疑在下的医术?”冷冷一哼,君山拂袖而去。
怪不得人说美人多怪癖,他一句还没说呢,这位就气跑了。欲解释不得,十一只能叹气。
“师父,您要是不舒服,不如开间上房先躺着吧。”只是小小的试探,结果却等来老头的默许。
不好,师父真的糊涂了!
“什么菜刀?你丫见过这么长的菜刀?”
正无措着,就听瘆人的邪笑自门外传来,丢下发呆的老头,十一扒窗看去。只见几个江湖人被皂衣捕快当街拦住,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那个皂色身影则让他格外熟悉。
“禁刃令听过吗?禁刃令!”那个脾气不大好的捕快自怀中抽出一张文书,甩手贴在其中一个江湖人的脸上,“看清楚了,第二段第三行,长于一尺的刀剑亦在所禁范围之内,管你家是用菜刀还是剃须刀,都乖乖给老子交来。”
文书下的表情他是看不到,但同行的几个大汉明显恼了,一个个操起砍刀凶神恶煞道:“还不放开!我们大哥可是岭北十八山的总霸子!”
说着,文书呼啦呼啦被吹的老高,露出一张像要吃人的脸,紧接着那个胆大捕快便被人拎起衣襟。
“什么禁刃令,有种再说一遍。”
某人看了看胸前的油呼呼的大手。“喂,你弄脏老子的衣服了。”
熊脸欠扁一笑,干脆用皂衣擦起手来。“怎样?”
语落,其他捕快满头冷汗地后退,但显然不是因为这个不知死活的笨熊,而是由于已然邪魔上身的某人。
“怎样?”
某人扣住胸口的熊爪,轻描淡写地一折。还没来得及惨叫,岭北十八山的总霸子就被人单手一甩,熊一般的身躯在空中画出一个完美半圆,而后头部朝下狠狠地砸在石板地上。
“怎样?”某人仍不解气地踩在变形的熊脸上,“这件衣服可是老幺洗的,死胖子,你他娘知道弄脏老幺洗的衣服的下场吗!”
踹,狠踹,不把人当人地死踹。
总霸子变成了总耙子,变形的五官看得众小弟面色煞白。就在这时某人意犹未尽地转过脸,上钩眉斜插至发鬓,与三角眼形成令人胆寒的角度。
不光是那几个岭北大汉,连围观的江湖人也取出贴身藏了好久的兵器,刀剑丢成一堆,其中还夹杂着几把菜刀。
周遭很安静,甚至可以听见有人害怕吞口水的声音。
“完了,今晚肯定逃不过一顿胖揍。”三角眼突然一塌,“老七还好,绣花枕头抡起来打也不怕。那个死鱼眼一定趁机了,上次揍得他那么惨,这回他还不卯起来报复。最可怕的就是六哥,哎,怎么办。”
某人喃喃自语着,不经意间又扫到那摊“烂肉”。“妈的,都是你,死胖子!”
刚要施以最恐怖的泄愤,就见一个人影自客栈蹿出,不要命地将他拦腰抱住。江山代有才人出,见过不怕死的,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众人抹汗。
“冷静啊,八师兄!”
“放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是我啊,十一!”
“十一?”拳风自娃娃脸的绒毛上擦过,“你小子怎么来了!”
“六师兄来信说师弟在这儿,师父不放心就带我和十师兄一起来了。”十一赶忙打手势,示意将总耙子抬走。
“那师父和老十呢。”
“十师兄去打听你们住哪儿,师父,师父他……”娃娃脸皱成了包子,十一放声大哭,“完了八哥,师父他不正常了!”
“不正常,真的很不正常,比起师父的豪爽大方,更加不正常的是师兄们把师父的不正常当做正常,师弟你说,到底是我不正常、师父不正常还是师兄们不正常?”
屋顶,十一望月兴叹。
“别乱想了,师兄。”身侧,秭归轻轻笑开。
“师弟你不知道。”接过洗好的苹果,十一咬了口,“刚过淮河师父就有点不对劲,看到不能进城的灾民时,师父竟然眼红了,不是法事被人抢走的眼红,是快要哭出来的那种。从小到大,这样的师父,你见过么?”
月下,秭归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就是啊,师父癫过笑过,斤斤计较过,却从不曾哭过。”十一有些迷茫,“进城前,师父先去了一个小土丘,在那儿站了好久好久,久到身子有些颤抖。我想上去扶住师父,却被十师兄拦住。好像有什么事情是师父和师兄知道,却瞒着我的。”
娃娃脸转过来,求证地看向她。“你知道么,师弟。”
久久地,她笑了,学着十一仰面躺下。天上一弯秋水,映在她眼中变成两泓。
“师兄,你记得自己的过去么,入师门以前。”
闻言,他别过脸来。“记得一点点。”
“从未听师兄说过呢。”
“又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
“所以师父和师兄也不想我们知道吧。”
他一愣,而后露出两颗虎牙灿烂笑开。
啃着苹果,两人并排躺在屋顶上晒着月亮。
“我还记得师弟进门时说的话呢,我爹叫余大疯,我娘叫母老虎。”他憋着声音学道,“当时我就想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
“因为像啊,我爹整天没正经,只有我娘能治住他。师兄呢,爹娘是怎样的人?”
“我没见过娘,也很少见到爹,但我知道我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纯净的眼中倒映着星月,一如无垠长天。
“师父,徒儿们来了。”轻叩两下,傅咸领着师弟们走进房门。
室内黑漆漆的一片,隐约只见人影坐在床边。
“师父?”
老七折扇轻唤,王叔仁这才回过神。“哦,都来了啊,怎么天已经黑了?”
师兄弟对望一眼,老九默默地点起灯,黑色的烟迹一路向上,画在橘光里。
“都坐吧。”老目一个一个数过去,“留下心细的川儿照顾为师和你师弟师妹,当初你们逃家,其实是早就计划好的吧。”
看着默契度极高,一致装睡的五人,王叔仁叹了声。
“为师只想知道,你们这么做是因为介怀当年之事,还是其志在此。咸儿,你说。”
被点名的老六看了看身侧,而后抬起头。“被同门出卖,差点葬身火海,此恨一生难忘。但请师父放心,徒儿们此番绝非因为私怨。”
眉梢一颤,王叔仁似有动容。
“当年大师兄早殇,先皇嬉淫无厌,唯有二师兄即位才能给皇朝带来希望,这点徒儿们明白。三师兄心怀天下,志在中兴,这点徒儿们也明白。为争储背叛师门,即位后赶尽杀绝,对此我们虽有怨恨,可设身处地地想也不是不能体谅。可是这些年自他登上御座,穷兵窦武致使天下兵戈不断,为酬军饷不惜拔擢酷吏鱼肉百姓,这让我们如何不介怀。就算朱铎被那个御座冲昏了头脑,可季君则怎能忘,他火烧五绝书院的时候答应了我们什么。”
淡色的眸子隐着怒气。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不惜背弃兄弟,不惜挥刀弑师,这一点他怎能忘?怎能忘!”
王叔仁闭目长叹。
“老规矩。”老九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狠狠揍,直到记起来为止。”老八狞笑,指关节咔咔作响。
“随便吧,反正和老二老三不熟。”容冶骚包地打开扇子。
“师兄们只是说说,只是说说。”洛十开始收尾工作——粉饰太平。
“当年君则入仕,为师曾问他是要兴天下还是亡天下,如今轮到你们选择了。”透过烛火,王叔仁灼灼凝望。
“兴,还是亡。”
……
“这便是症结所在了。”
见上官意俊眸懒懒朝端砚一瞟,余秭归很识时务地添上一勺清水,等着他再说。
“明明是亡天下之说,季君则却欲以‘五绝’兴天下,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好像是这个理,她点点头,研磨的动作放缓了些。“不知六师兄他们选了哪个。”
昨夜她与十一偷听到这儿,对话就戛然而止。是师父明知故问,还是师兄们以眼神传递,这点就不得而知。
“只是凿穿银船却不抢税银,你师兄还是下不去狠手,只想不痛不痒地教训圣德和季君则罢了。”
上官一声轻哼,似笑似嘲。“有怎样的师父便有怎样的徒弟,怎么,这就恼了?”看着那张微愠的秀颜,上官意笑得愉悦,“其实我差一点就成了秭归的师兄呢。”
闻言她一愣,就听刚进房门的萧匡落井下石道:“当年五绝先生欲收舅舅为徒,结果被舅舅一句‘你自己还糊涂,凭什么教我’堵了回去,气得我外公追着他一阵乱棍‘死小子,让你狂,让你狂!’”
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待瞥见某人不善的面容,立刻收了笑。“正如舅舅所料,这些天江湖人不断涌入下县果然是朝廷做的手脚,这是南直隶顺天府发到祁阳山庄的文书。”
他从宽袖里取出一张描金绢帛,递给上官。
文者治天下,武者固江山,今上求才若渴,广邀武林豪杰齐聚顺天府下县,以正五品直隶兵马指挥授盟主。十一月初一,虚席以待。
——遵圣意鸾台卿代笔
“直隶兵马指挥,好响亮的名头。如此既能将江湖收归己用,又可借刀杀人平定流民之乱,亦可抹黑江湖大侠在天下人心中的干净形象,如此一举三得,真不愧是吏部尚书鸾台卿季君则。”
弹开绢帛,上官意冷冷笑道。
“你们想给他留后路,也要看看这是什么人。浸淫官场十余载,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食则同案、衣则传服的师兄,也不是伯歌季舞、宴乐以喜的君则哥哥。欲望可以腐蚀一个人,理想同样也可以,这点可要看清楚啊。”
这话像是说给她听,又像不是,余秭归有些糊涂,再偏头却发现萧匡已变了脸色。欲探究之时,就听上官唤道。
“秭归,方才我说你父兄你可是不满?”
闻言,她不再穷究,遂蹙眉望去。
“若我说你父兄要再心慈手软,三年前夷平旧山之事不会是绝响,这点你可信?”他黑眸沉沉,透着精光。
虽是不甘,但她只能默认。
“其实要赢下这场仗,也不是不可能啊。”黑眸贪婪地望着她,上官语调轻滑地诱道,“只要秭归有意,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也不呆,几乎立刻明白。“子愚要什么?”
“一点小甜头。”
她自恃会武,所以见萧匡坏笑离开,她也不怕。
“什么甜头?”她问。
上官揽上她的腰,俯在她耳边轻道:“阿匡在偷听么。”
她凝神静听。“没。”
“很好。”他靠得更近,几乎将唇贴上她的耳垂,“我要去京师几日,这期间你帮我看着阿匡,不准他离开下县。秭归,不要问,问了我也不会答。”
“嗯。”
“真乖。”他轻笑着直起身,姿态闲懒地卷着她的黑发,“我不在的时候,秭归可不要去趟浑水,有些大侠公子虽然长着好皮囊,却不是什么好人呢。”
她向来聪明,此时却难以跟上他的语意。
“好比岳君山,他虽已娶妻,却爱招惹男男女女。而卫濯风,也算和你有些渊源,至于是什么你见到他就明白。”敛起不自觉流露的异色,上官看着她俯身笑道,“是不是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她微颔首却不见他回应,半晌,只听他低喃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
俊颜闪过一抹未曾觉察的恼怒,抚上她没穿耳洞的细白耳垂,上官默默凝睇了一会。而后拿出一枚早已准备好的碧玺耳钉,又快又狠地扎了上去。
“嘶——”捂着右耳,秭归向后一跳,“做什么你!”
“听说扎了耳洞下辈子就只能做女人。”
指尖染着血,余大侠真的怒了。“下辈子我是男是女关你何事?”
某人得意满满地笑开。
“因为我只想做男人。”
江湖定律第二条,对于大侠而言,变态的世界永远是个惊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