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七,清凉山下,上官府。
正中一个斗大的“喜”字,赤色的龙凤烛赫赫燃着,高堂上但坐一人,便是传说中不知是大喜还是大悲,即将委身于现任武林盟主余氏女银魔的白玉公子,只是他怎么一身玉色长袍,面容也无半点喜气。难道他是想以衣明志,打死也不愿入洞房么?
美其名曰前来观礼,实际是幸灾乐祸的江湖人正疑着,就听喜倌一声唱和:“余盟主到!天龙门王掌门到!”
来了来了,女银魔来抢亲了!
大眼小眼齐齐瞪圆,直至众望所归的那道身影自正门招摇而入时,瞬间傻掉。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棠棣花开照眼明,却不及这人的十分之一。精致绣纹勾勒出优美腰线,款款深衣衬得一张芙蓉面,这就是传说中传说中身高九尺、孔武有力的女银魔?某人的命是不是太好了点。
上官公子,你矫情个屁啊!
嫉妒的眼刀咻咻乱飞,上官视若无睹,黑瞳微厉紧盯来人美丽到耀目的雅致妆容:“秭归今日真是用心。”
“子愚也觉得不错?看来七师兄的眼光真是名不虚传。”说着,余秭归看向身后衣着环佩精致到天人共愤的骚包男。
容七瞥她一眼,扇面轻展,掩住得意到变形的嘴角。“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别忘了你今天的职责所在。”
职责,上官意心头隐隐有变。
余秭归对他苦恼一笑:“这身衣服是容氏成衣铺的新衫,师兄让我穿来到喜宴上招摇一二,要抢了上官织坊的风头,子愚不会怪我吧。”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上官意移开视线,眼刀一递扫向身侧。“以美色为饵,容老板就这点本事?”
这简直就是绵里针、笑里刀的最高境界,若换在以往他宁愿得罪奸诈狡猾的老六也不愿得罪上官意,可如今有老幺在手,他还怕什么。
容冶愉快摇扇,唇角的弧度几乎上了天。“你管我什么本事,老幺是天龙门的老幺,莫说这点美色,就算做师兄的让她马上嫁人,她也只能乖乖听话,是不是啊,老幺。”
不等余秭归作答,就听上官意轻嗤一声,心动不如行动,伸手就要握住她的细腕,突地人影闪过,指尖下是略微黝黑的肌肤。上官徐徐抬眸,正对一双无波无浪,让人看了就想睡的死鱼眼。
“授受不清。”以身代妹的卫九平平道。
再看去,伊人如蝶,跟在王叔仁身后,翩翩没入宾客里。
“哼。”上官甩开卫九的黑腕,厉眸一横剜过挡在他身前的天龙门六壮士,最终定在当中看似良善实为匪首的病书生。“昨日偷偷截住秭归,不让她回到上官府,今日又借新衫之名,放她入‘狼群’,这就是你们师兄弟间的情谊?”他道。
“不怪上官公子有此误会,我们和老幺的情谊又岂是外人能明白的。”傅六温文一笑,看向被频频介绍给江湖贵公子的自家师妹,“老幺正值花一般的年纪,与其让心怀叵测的人趁虚而入,不如多认识点人,细细挑。”
尾音如钩,钩进心窝。
上官俊眸冷沉:“傅长虞,你当真与我为敌?”
“为敌?”傅六撤回远望的视线,淡色的瞳仁有些许困惑,“这不过做师兄的小小心意,又谈何为敌。”
上官面色微青,就听门外爆竹作响,喜乐如期而至。一声“新人到”,春风吹来绚烂的红,新郎风流如画,手牵红绸领着新妇跨进正门。
众人皆异,瞪向红袍郎君。“祁阳公子?”“怎么是他!”嗡嗡的议论充斥大堂,忽有人道:“新娘是谁?”
一针见血,众目一致看向新郎身后。
嫁衣是寸点寸金的南京云锦,按理说应是无比华丽,只是颇有些看山不是山,看云不是云的怪异,究竟是哪点不对?大侠们纷纷怀疑起自己的观察力。
这时就见新娘足下一软,露出身后托她向前的喜娘。怪不得让人觉得不对,原是新娘软如人偶,短短的一段路硬是走成了八字形,谁啊这是。
“南山院没有半途而废的弟子,山老,振作!就差几步了!”扮作喜娘的文山长力挺娇软新娘。
“山老你看旁边,这个红艳俏郎君是谁?”喜娘之二,第六室室长掀开盖头一角。
颤颤巍巍,丛鸾抬起头,迷蒙的杏眼看向身边良人,微卷的鬓发当风舞着,红衣果然很适合他,她如是想着,难以抑制地打了个酒嗝:“呃……阿匡啊……”脑袋还不清醒,她傻乎乎地笑开,一把扯掉蒙脸的红盖。
周围像是炸开了锅,不时有人惊呼“山老”“南山老”,她全然不顾。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何况这是我的梦。”她小声咕哝着,折起两人间的红绸,如偷腥的猫,慢慢靠近她肖想了二十年的“肥鱼”。越近就越觉心跳如鼓,此情此景比以往任何一次梦境都要真实。“如此好梦真该多做几次。”她道,看着那人微微俯身,眼角眉梢藏不住怜爱,是梦吧,只有梦里阿匡才会这样看着她。
乍暖还寒的心情在胸口流溢,她笑着笑着流出泪来。眼前渐渐不清,像是要回到混沌的梦境,忽地如清风一许,眼角的湿润被人抹去。她和他如此之近,近得她甚至能感受到微卷发丝掠过脸颊的轻轻。
“阿鸾,这不是梦,我来娶你了。这些年我都明白,只是醒了也当是醉,你的好我全记在心里。”
“骗人。”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她哽咽道,“这是梦吧,是梦,真正的阿匡只把我当知己,知己……”
“知己一般的夫妻,不好么。”
她愣住,见他眼中比以往都有清明。
“阿鸾你也知道我曾有心魔,爱人蚀骨的滋味我现下给不了你,知己一般的夫妻,这样的我你还肯要么。”萧匡说得小心翼翼,眼中映着一个花了脸的新娘。
“好……好……”她哭了笑,笑了哭,“以前我最讨厌看你故作风流,沾花惹草,以后你要再敢那样……”
“你就打断我的腿吧。”
列位大侠眼不带眨,看着戏剧性的一幕,早就把女银魔强抢白玉公子的桥段抛到九霄云外,只除了一人。
“知己般的夫妻?真是情深意长,只是昨日若不是我们来得及时,赶在贵府之前找到老幺,如今醉醺醺穿红裙作花嫁的又是谁呢。”瞥眼面色不豫的上官,傅咸轻笑,“‘摽有梅,顷筐墍之,仲春之际,金陵上官府,大喜’,这是附在《逸闻录》新刊后的请帖,我想如果一开始就是祁阳公子举案齐眉的好事,落款的应该不是上官二字吧。”
上官眼一眯,讽道:“忧怀天下的傅长虞也会看江湖闲书?”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天下即为江湖,江湖也为天下,这湖中妖物众多,岂一个‘闲’字可以泛舟。”
“五石之瓠,怪力乱神,傅兄对《庄子》真是倒背如流。”
“上官兄真不了解我啊,比起庄周在下更是熟读孔孟之道,孟子有云:‘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如何?”无视上官喷火的双眼,傅咸自问自答,“‘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啊,对于弃会元之名如草履的上官兄来说,又岂会不知?这等有违伦理道义、诱拐良家闺女的无耻行径,我想上官兄是断不会做的。”
看着杀得兴起,完全不给上官留有余地的自家师兄,洛十叹了口气:“最疼老幺的就是六哥,这回上官公子惨了。”
容七递了个你真笨的眼色。“你当老六是在为老幺不平?”
“咦?不是么?”洛十讶异了。
“是私仇。”死鱼眼归死鱼眼,卫九向来一语中的。
“当然是私仇。”容七优雅扇风,“五绝山被焚的那年会试,你当是谁抢了老六的风头。”
荀八骤地抚掌:“老子想起来了!毕生耻辱的第二!老六为这个笑了三天。”
“笑了三天,那六哥也没不高兴啊。”
四个大掌齐齐拍向缺心眼的十一。
“你小时候被邻居小娃欺负时,他是什么表情。”
六哥在笑。
“老八带着老九老十和人打群架的时候呢。”
六哥在笑。
“五年前,我们几个撇下六哥集体逃家的时候。”
六哥还是在笑。
想到过往几人的悲惨下场,十一突然觉得上官公子好可怜,六哥可是足足笑了三天啊。
“十一,你长点脑子好不好,要是六哥已经阴了上官,现在他又何至于如此激动,简直是爽到抽风。”
“哎?”闻言,十一眨眼看去,只见傅六苍白的脸颊染抹红云,淡色的眸子隐隐闪光,彷佛比吃了补药还要精神。
“所以说,老六之阴险狡诈绝非为了老幺。”骚包男盖棺定论。
“私怨。”死鱼眼总结陈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