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三娘子拉铃集合,有两个人来得迟了。三娘子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不久之后这两人便不见了,直到晚饭也没出现。
晚饭过后,有几个人去翻簿册,提前看自己明日的工作安排。沈青青想,明天就要逃走,更不能露出马脚,于是也妆模作样翻簿册去。刚一打开,就看见那两个人的名字被醒目的朱笔抹杀了,正心惊,簿册上却陡然一暗。抬头一看,竟是三娘子挡在灯前。因是逆光,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阴森森发光的眼睛,盯着沈青青。
“有疑问么?”
三娘子的声音有点沙哑。
沈青青赶紧把头摇成个拨浪鼓。
“那就好。听人说这两天总见到你在后院男杂役那边转悠。”
沈青青心里咯噔一声——分明自己已十分小心,却还是被三娘子发现了。
沈青青低头说:“我听楼主和人说,后院有个姓萧的,就想会不会是空心岛的少主……”
沈青青是这样打算的:在三娘子面前,撒谎无益,说句实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果然,三娘子只是冷笑一声,道:“那是该你知道的事么?不可再有下次。”
沈青青连忙道歉认错,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三娘子忽然又道:“刚才楼主吩咐说要见你。跟我走。”
原来三娘子并不是特意来抓她的,而是楼主有请。
沈青青并不太怕楼主,只是,为何她要自己过去?
此时刚刚入夜,负心楼的大门已经关张,茶客却有一半还没离开。留下的那些,除却几个抹骨牌消磨时光的,也都安静了。这个时候,虽说离约定的寅时三刻还早,却也到了寻常人准备入睡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欢夜来突然召见自己……
莫非……
沈青青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若真是她胡思乱想的那样,那就真的糟天下之大糕了。
只是负心楼主的令,三娘子的话,没得商量。沈青青无可奈何,只能跟上。
走到二楼的楼梯口,三娘子还要再往楼梯上行。沈青青觉得有些奇怪。她虽不是过目不忘的记性,却也发觉了这次的路线和前天那个叫月奴的丫鬟领着她走的完全不同。
于是她停住了脚步,指了指二楼的走廊:
“我记得是从这边过去吧?”
她刚说完,三娘子冰冷的视线就瞥了过来。
沈青青再不敢造次,只得跟着三娘子继续上楼。终于走到一扇似曾相识的大门前,三娘子斜了一眼,示意沈青青进去。沈青青刚踏进那扇门,就听见身后传来三娘子的一声冷笑。
——三娘子并没跟她进来。
沈青青她当时本能的就想往外退却,但已来不及了。
“你来迟了。”
这是欢夜来见到沈青青的第一句话。
欢夜来和上次一样美艳不可方物,一样慵懒地侧卧在大床上。只不过这一次床帐敞开着,像一朵奇异的兰花开了,满室生香。
沈青青环视一眼屋子,道:“是他们来得太早。”
这间屋子看上去和上次那间陈设完全相同,在床前六尺远的地方,比上次多了三个人。
可巧,这三个人她都见过。
第一个是昨天在楼下和人争执的女人,也就是蓝棉布衣上印着几朵花的那个,听人家都叫她孟女侠。此时正东张西望,似乎有些不耐烦。
第二个是刘二先生,就是在楼下逢人就说负心楼主要私吞萧家机关的那位中年老兄,现在却极安静,不知在做什么打算。
至于第三个,并没像前两个人那样站着,而是躺在担架上。明明已经是春天了,却还穿着极厚的棉衣,上面还沾着血迹。他是刚刚黄昏时候才被抬到负心楼门口的废人,送他来的人扔他下来便走了。此人手足筋脉俱断,牙齿零落,一直吐血,周围人避之不及,更不可能和他搭话,所以至今沈青青还不知道姓名。看他的样子,简直让人担心他会不会等不到下楼就死在这里。
沈青青看着这三个人,心中有一件事不明白:方才她上楼时,这三个人明明还在楼下,而自己上楼时也没见着其他人,可是现在他们却比自己先到了这里。他们是何时沿着哪条路走上来?
欢夜来对沈青青说:“过来。”
沈青青往前走了两步。
欢夜来又指了一指床边,说:“坐下吧。”
沈青青回头看看那三个人,不论哪个都比自己年长些,忍不住说:“这样合适吗?”
欢夜来说:“你比他们武功高,理应你坐。”
此言一出,孟女侠和刘二先生都先是一惊,紧接着一同不怀好意地瞪着沈青青。只有那个废人还躺在地上不住地咳嗽,好像没听见他们说话。
沈青青权当欢夜来在说笑,大大方方坐下了。欢夜来微微一笑,似乎很满意。
刘二先生似笑非笑道:“江湖盛传负心楼主不懂武功,却能保得负心楼平安。若非今日亲见,我也险些被这话骗过。”
欢夜来道:“我确是不懂武功。”
刘二先生道:“不懂武功,怎能看出别人武功深浅?”
欢夜来道:“刘二先生是中原人,怎么连中原俗谚‘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的道理都不懂。若是不信,可以来试。”说着,就把一只手从床帐里伸了出来,让刘二先生来握。
孟女侠面色微变,两眼盯着刘二先生,手已按在刀柄上了。
刘二先生见了,笑道:“孟女侠,你不要紧张。老夫这只污秽爪子,怎么敢玷污了楼主的玉手。就算摸一下,也不会耽误你的大事——说笑说笑,望楼主莫要当真。”
孟女侠见刘二先生已无冒犯楼主之意,神色也跟着缓和下来。
欢夜来收了手,扶扶发髻,懒懒道:“人既然来齐了,就快说你们的问题。我累了。”
沈青青心想,我的问题就是要去找姓萧的退婚,可是这件事我根本没打算请教你,更何况姓萧的已经被我找到了,而且马上就要离开此地。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就当做看热闹好了。
刘二先生和孟女侠互相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地上的废人继续咳嗽。过了半晌,刘二先生和沈青青说:“你先吧。”
沈青青故意笑道:“前辈先请。”
沈青青看出来了:这两人各怀心思,不愿告人,都想放在后面说,又见对方都不肯动,就只好来打沈青青的主意。沈青青却偏要听听他们的秘密。
刘二先生盯了沈青青一眼,似想说点什么,又给憋了回去。
欢夜来高声说:“来人,把围棋拿来。我要和青青玩一会儿。”
时间慢慢过去。
一个丫鬟进来,把茶壶里的冷茶倒掉,又换了新的。已经换了第三次了。
孟女侠和刘二先生依旧站在地上,若不是两人俱是习武之人,此时只怕已经站得脚软。那个废人依然可怜巴巴地躺着,也不咳了,不知是死是活。
欢夜来倚着熏笼和沈青青在床帐里面下棋,欢夜来的黑子已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她却似乎一点都不着急。还笑着说:“中原的围棋有点难。”
沈青青反而有点急了。
她急的不是棋,而是今晚出逃的计划。
看刘二先生和孟女侠互相提防的样子,捱到天亮也不是难事。若真如此,便坏了和后院姓萧的小子约下的大事。她迫切想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可是屋子四面窗户关得死死的,根本看不见外面的天色,又不能问旁人,一问就要露馅。
难道自己打算逃走的事,也在欢夜来的算计之中?
真是虚实莫测的女人啊。
不过沈青青也不弱。她又有了另外的脱身之法。
把白子往棋盘上一落,沈青青开口道:“楼主,不如你……”
“哎?”
欢夜来的眼睛亮亮的,紧紧盯着沈青青刚才落子的位置,根本没有听她说话的意思。
沈青青无法,也低头往棋盘上看去,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那一子竟然落错了地方,一大片的黑子顿时活了——都是她刚才心不在焉的错。
欢夜来笑道:“你喜欢我,才故意让我,我知道。你可不准悔棋。”
沈青青后悔不迭。
欢夜来道:“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
沈青青顿了顿,道:“我看他们两个磨磨蹭蹭的,不如你先把我的忙给帮了吧。”
刚才的一着烂棋,让沈青青变得有些心绪不宁了。她这么说着,也不知自己现在的样子在欢夜来的眼中是否毫无破绽。
欢夜来道:“好啊,你先说。”
孟女侠和刘二先生本来都是一脸憋闷,听了沈青青和欢夜来的对话,立刻抖擞了精神,睁大了眼睛,想看这个年纪轻轻的女杂役究竟想玩什么花招。
沈青青眨眨眼,说:“帮我把茶钱免了。”
沈青青想,欢夜来叫他们这些人来,就是为了解决问题,问题一解决就可以离开了。而眼下最好解决的无非就是自己的茶钱问题,楼是欢夜来开的,解决起来自然不费工夫。
刘二先生和孟女侠顿时兴趣索然。
欢夜来笑了笑:“免是可以免……”
沈青青连忙站起来,道:“那我先告辞一步了。”
说完就要走。
“可是我没说现在就免。”
糟了,忘记她还有这一手。沈青青想。
“而且,”欢夜来忽然换了一种魅惑的语气,“你,真的打算从此离开我吗?有些人,若是离了这里,就再难相见了。”
说完,她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沈青青的脸颊,滑到了脖颈,又要往更下面的地方滑去,似乎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蕴。
孟女侠脸上僵硬了。
刘二先生笑着说:“孟女侠,你觉得惊世骇俗,像老夫这样的男人却觉得好看得很呢。”
好看得很?沈青青只觉得周身寒冷。她心知欢夜来此言这不是调情,而是话里有话——欢夜来说“离了这里就再难相见”,不是她自己,而是后院那个姓萧的。她已经知道自己和姓萧的见过面了,还料到她不会扔下姓萧的不管独自离开。
莫非她已经知道了自己从苏州来扬州的目的?沈青青她从来没有和旁人说过。除了萧家和老君观的人,还有更多的人早就知道这件婚事,这严重打击了沈青青的自尊。因为直到几天前,她作为当事人之一还被蒙在鼓里。
但是沈青青还是决定振作。
她眨眨眼和欢夜来说:“没事,不就是等吗,我不怕等——我们再下一盘棋?”
欢夜来笑着说:“不用了,时间不早了。”她转头看了看帷帐外,道:“你们几个,若再说不出你们各自的麻烦,就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