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青青从欢夜来的房里出来,被姓萧的称为“踏云复道”的机关楼梯似乎又被人调成了她所熟悉的那条路。楼里一片寂静。沈青青径直到了后院,一路上没遇见什么阻拦。
姓萧的已经在那里了。
他道:“你果然来了。”
沈青青点了点头道:“算你厉害,开始吧。”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在琢磨方才在负心楼主那里的见闻,想不透,当真想不透。心里想着,就跟着姓萧的到了后院中央的井边。姓萧的伸手指了下井台,让沈青青先上去。
沈青青伸长脖子瞧了瞧井口,道:“你别说,晚上看这井口,还真有点阴森。”
姓萧的有些急了,道:“你就忍忍吧,马上就好了。”
沈青青若有所思,稍微提了裙子,抬了一只脚,很容易就搁在了井台上。再把另一只脚搁上去,人就轻松立在了井台上面。
姓萧的站在她对面,一只手摸着下巴,两脚开始绕着井台慢慢踱步:“唔……让我瞧瞧……”
他踱步踱得很慢,几乎没有脚步声。以井台为中心,绕着,绕着,不知不觉,就绕到了沈青青的身后。
而他摸着下巴的手也离开了下巴,放在了身体的前面,往前伸着……
这时,沈青青突然叫道:“等一下!”
说着,两脚一跃,就从井台跳到了平地。
姓萧的急了:“你、你又搞什么!”舌头也结巴了。
沈青青道:“我看那井口,还是怕自己掉进去。你等下,我去拿个东西来。”
她又跑了,过了不一会儿,怀里抱着个圆滚滚扁蹋蹋的东西回来。
那是厨房里面一口超大酱菜缸的盖子。扬州酱菜本来就有名,厨房里少不了这种东西。这酱菜缸的盖子少说有百斤重,沈青青拿着却好似一点都不费劲儿。
走到井边,沈青青把酱菜缸的盖子往井台上一扣,正把井口遮了个严严实实,又笑道:“井盖不见了,用这个正好。”说着就站在了盖子上,忽又道,“你也别上来了,我觉得我的分量,再加上这个酱菜缸盖子,就差不多够两个人的重量了,你快先走,我随后就跟上去。”
姓萧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像是看见了天下第一的稀奇事。
沈青青道:“你怎么不去?那什么铃,难道没关上?”
姓萧的道:“那当然……”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沈青青道:“你不走?那换你上来站着好了。”
姓萧的脸色大变:“不可、不可。你让我走,我就走。我这就走。”
说完就奔,奔得比箭还快。
沈青青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叹了口气。
她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这个少年,觉得这个人有点阴森森。但就凭眼缘去怀疑一个不熟悉的人终归不好,怀疑小白师父的儿子更是不该。故而她只是多留了个心眼,并没打算特别去提防他。直到刚才踏上井台那一刻,背后清晰的杀气,才让沈青青明白这个人确实打算把自己推下去。
所以她立即离开了,跑到厨房去清醒自己的头脑。
那个时候,她在厨房里,用冷水洗了个脸,然后抬起头。借着一点微光,她看见厨房里有不少趁手的家什,随便哪个都可以让她好好把这小子教训一顿,然后干脆利落,名正言顺地退婚。
可是最后她拿起的只是酱菜缸的盖子。尽管那盖子又重,又不方便,她还是选择了它——她觉得她的亲事是她的生身父母定下的,这人又是萧洛华的儿子,若是揭穿这个人的行径,父母和师父都会蒙羞。
罢了,只当自己从没来过扬州,也从没有过这件婚约吧。她这么想着。
但她还是不明白:这个姓萧的,为何要害自己?
难道就是因为她吹了个牛,说自己是空心岛的传人,就惹得他妒火中烧,到了要把她杀了的地步?
沈青青简直不能相信,世间竟然有气量如此狭小的人,而且这人还是萧洛华的儿子。
“难道这一切也在你的算计之中?可是若是如此,那你为何又要留我,为何最后关头又要放我呢?”
她真想抓住负心楼主问一问,但现在已经不能了。
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逃出负心楼。
她觉得这不难,理由很简单:既然姓萧的骗她上井台是为了把她推下去,那么,那防盗神器“护花铃”,估计也就是他随口编出来的,其实根本不存在。护花铃既然不存在,想要离开岂不是易如反掌。
于是她走到墙边,准备起跳。
但是沈青青忘了一个重要的教训,那就是世事往往不遂人愿。
铃声响了。
响彻了整个负心楼。
差不多就在沈青青找到酱缸盖子的时候,废人正躺在那里,等待着医治,或者死亡。
废人被转移到了欢夜来房间的里屋。那是个和外面很不一样的房间,除了床就没什么装饰,绕床灯火通明。不管什么东西,在这样的灯烛下都消失了影子。不像要医治病人的地方,反而像是要进行某种邪术仪式。
废人和之前一样,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唯一不同的是,这一回,他的眼睛被蒙住了。
蒙住眼睛,是因为负心楼主说,白石君医术固然精湛,场面却不好看,怕他见到了情绪会不稳定,妨害治疗。且白石君本人也不喜欢被人看见相貌。
废人答应了。不管现在的过程如何,蒙眼也好,睁眼也好,事情的结果,早已经是板上钉钉。目前为止的一切都只是在印证着“那个人”的猜测,包括这个房间在内。
他感到一个人走近床边,拉开了床帐。
“白……?”他压低声音道。
“嘘。”
这声嘘声仅仅是气声,废人的耳力也不好,但他还是辨出了,这是女人的气息。
而且,有点熟悉。
废人的呼吸急促了。血沫在他的喉咙里翻涌。他正想说什么,一根空心硬杆撬开了他的嘴唇,强行插进了他的牙齿之间,然后塞进了一团布。
呜——
废人想要挣扎,可是他的身体早已失去了动弹的能力。
“忍着痛。我不喜欢听人叫。”
这命令的口吻。确实无疑是负心楼主的声音!
他的心因为狂喜而跳得快了。
什么伤,什么仇,什么想要寻死,从一开始都只是他的幌子。
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负心楼主。负心楼主,才是他真正的仇人!
而现在,那个女人就在他的咫尺之遥,试着挽救着他的性命,毫无防备。
他感到有冰凉的东西很轻松就伸进他的创口,从里面把毒镖的碎片拖出来。如那女人所说,确实很痛。他忍着不出声。刚一取出,止痛的药膏就立刻敷上了。片刻之后,那部分肢体就不再感到痛楚,只有麻的感觉,就好像不再属于他了一样。
他是江湖中人,见过很多药,却从来没见过这么神奇的药物。
连那医者的动作也是,虽然看不见,废人的身体却能感觉得到。迅疾,准确,干净,决不在创口做一丝一毫多余的停留,把对他的伤害降到最低。明明只有一个人,两只手,却好像有几个人,几十只手。好在负心楼主不懂武功。这样快的手法,若是懂了武功,他再想报仇就难了!
他突然有了一种想法:若不报仇,身上的伤或许就真的有救了?
不,不行。他为这个想法羞愧万分。
仅仅为了自己一人的余命,就放弃了报仇,放弃了父亲、母亲……一家老小十七口人的血债,那他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就在这时,医者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废人有些紧张。莫非被认出来了?
只听那个女人的声音慢慢说道:“很痛吧。不如我们聊聊。我来说话,你嘴上不用答,心里想想就行。这样或许好过一点。”
原来如此。废人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个魔女,倒很会装出关心别人的模样。问吧,就由她问吧。反正自己不用开口,只要自己不开口,她就不可能知道他的心思。
一枚银针缓缓推入废人的身体。
那女人笑道:“虽则现在有些痛,不过,三个月后,你就能好得像以前一样,行走,写字,习武——不是所有的大夫,都能像我这样打保票的。”
女人又道:“还能生儿子。哈,我又多嘴了。——你应该还没有娶妻吧?”
废人想起了他过去的情人。
她是马夫的女儿,和他好时只有十四岁。从一开始就不懂得拒绝他的索求,唯一的梦想就是做他的新嫁娘。如果她年龄再稍微大一些,就会知道她的梦想多么不合实际。他家就算家道中落了,也还养得起百多个下人。下人就是下人,怎么能和少爷成亲呢。更何况,他当时对这个马夫的女儿,可能还不如对那匹狮子骢感情深厚。
可是现在,在他该谋划着最致命的那一击,却躺在仇人针下一动也不能动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又瘦,又小,又不识字的马夫的女儿。
家人被杀了,不少下人也跟着被杀,他却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她还活着吗?
如果她还活着,他愿意娶她做妻子。可是,他已不能。从打算报仇的时候起,他已经是个活死人。
报仇就在今晚。是开始,也是终结。
他必须亲自杀了自己的仇人,为这段仇恨的折磨画上句点。不该有任何犹豫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铃声。
护花铃的铃声。
铃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楼中上下回荡。楼里,楼外,人声,狗声,一犬吠,十犬吠,开窗声,关窗声。喧哗四起。
他的心中却是平静。
因为这铃声,不是警报,而是他与另外两个帮手约好的讯号。
铃声停下,就是负心楼主绝命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