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六。
岁煞在北,虎日冲猴。宜嫁娶,立券,交易,订盟;忌针灸,安葬,破土,出行。
看起来,好像不是个适合退婚和相杀的日子。
姓萧的早已换了一身装扮,俨然玉面佳公子的模样。唯独那一双眼睛,仍然可看出负心楼后院那个阴鸷少年的影子。
沈青青当然知道在一品楼会再次遇见姓萧的。
但是她从来没想过,再见到姓萧的,到底应该怎么应对。
尽管这人曾经试着要杀她,可是她的心中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恨意——只有厌恶。
恨的人让人念念不忘。厌恶的人,根本不会去想。
沈青青眨了眨眼,笑道:“我们认识吗?”
姓萧的呆住了。
过了半晌,他嘴角添了一抹有点凄楚的微笑。
“你已忘了……很好,很好!”他叫道。
他之前分开众人,接近角落里的沈青青,已经吸引了楼上好几人的注意。此时又是一叫,在场众人都听见了,惹得楼上楼下上百道视线齐齐朝沈青青这边射来。她是谁?他又是谁?每道视线里都藏着不尽的猜疑。
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刘二先生也是眉头一皱,接着立刻伸出手臂,将二人隔开。
“这位少侠,”他说,“她都说了,与你并不相识,你还要这样纠缠,恐怕不太妥当吧?”
那姓萧的看看刘二先生,又看看沈青青,见沈青青依旧不动神色,便长叹一声,道:“是我一念之差……原谅我!”说毕,匆匆走开了。
等那人走远,楼上的骚乱也渐渐平复,刘二先生才低声问沈青青:“你真不认得他?”
沈青青略有不快,道:“你说他,他就是……”
话还没说完,楼下突然传来鼓声。刘二先生和沈青青便止了交谈,跟着楼上其他人一齐往楼下望去。
“午时到!”
议论四起。
众人都注意到,楼下的桌上多了一口木箱。黑檀木箱子,三尺长,一尺宽。箱子里面应该就是萧家的机关,可是箱子边上坐着的那个人,不就是刚才楼上和那个小姑娘交谈的人吗?
刘二先生悄悄道:“原来是萧家的少主——看上去倒也像个才俊。”
沈青青道:“哪里,分明是个绣花枕头。”
刘二先生笑道:“我懂了。你对他不满意,所以才装着不认识他,想把婚事赖掉。你一个小小的人儿,居然这样精明。”
沈青青不开心道:“就算他真是个人才,我也不要嫁给他。”
刘二先生还是哈哈地笑。
“各位英雄,久等了!”一个经纪打扮、五短身材的人儿走了上来,向楼上楼下作了个揖,接着唱道,“值此良辰美景,又迎赏心乐事。高朋满座,胜友多情,斯楼何幸,龙凤盈庭……”
经纪的话还没唱完,只听“铿”的一声,九棍堂洪长老手中铁棍不耐烦地朝地砖上猛戳了一下,青石地面顿时碎裂,吓得经纪猛打了个冷颤。
神拳门尉迟老爷子跟着睁开眼,慢慢道:“说人话。”
“是,是!”经纪擦了擦头上的汗,“小的……小的姓卜,是一品楼的经纪。今天应空心岛少主萧……萧易寒之邀,展、展示他家的新机关,还请列位英雄评鉴……”
卜经纪说这话的时候,两腿不住地发抖,忽然肩头被人轻轻拍了拍,才不抖了。拍他的人,正是椅中安坐的那少年。
少年缓缓站了起来,向席间众人行礼。
“空心岛萧易寒,见过列位前辈。”
听见那少年亲口报出自己的姓名,楼上楼下又开始议论纷纷。有人惊叹他的年轻,有人同情萧家的坎坷,忽然有人话题一转,八卦起这少年的情感状况,立刻又有好几人引颈朝沈青青这里观看,还有人在笑。
沈青青很不愉快。若不是有毁掉萧家机关的打算,她早就想起身离席了。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声冷笑——女人的冷笑。
笑的人,是“星河玉女”邱婉如。
楼上的白思微问道:“邱姑娘笑些什么?”他一进门就坐下与陆忘机弈棋,不知何时扔下了棋局,也关注起楼下的事情来。
楼下的邱婉如高声道:“我笑某些人不妨吹捧得再大声些。要想让萧家给个打了折的价钱,只像蚊子哼哼地夸上两句,怕还嫌不够吧?”
众人有些惭愧,有的气恼,奈何邱婉如是个女流,又是有“玉女”之名的美人,谁也不敢发作。白思微啧啧两声,回头继续弈棋,却看见陆忘机笑着看他。
白思微疑道:“你笑什么?”
陆忘机道:“我笑你太笨,难怪至今未娶。”
白思微道:“中计?”
陆忘机道:“你看下去便知。”
于是白思微便继续朝楼下望去。只见萧易寒拍了拍手,道:“久闻邱姑娘品性高洁,口齿伶俐,今日方得一见。萧某荣幸。”
邱婉如朝他轻轻一笑,低了头去,十二分的温柔婉约,道:“小女子无意冒犯,只是不喜欢这些英雄为得神器一味奉承,失了气骨……还请公子恕罪。”
白思微见了,摇头叹道:“女人的心思,我还真是看不透。”
陆忘机笑而不语。
白思微道:“不过,似我逍遥独行,总比你娶了梅花做老婆强得多。”
陆忘机摆手道:“此言差矣,梅花比人好玩得多了。”
白思微道:“有什么好?你叫它名字,它会答应么?”
陆忘机道:“白思微啊。”
白思微道:“嗯?”
陆忘机指着身边那梅花,笑道:“你看,这不就答应了吗?”
白思微和陆忘机的这番对话,座中没有几人听到。但邱婉如那一嘲一笑,沈青青和刘二先生虽坐在二楼角落,却也看得十分真切。
沈青青几乎看得呆掉。
刘二先生对沈青青笑道:“这下后悔了吧?你的未婚夫婿要被她抢走了。”
刘二先生说完这话,本以为沈青青会顶撞两句,不料沈青青竟是一言不发,低头默默吃起茶点。刘二先生只好收住了笑容。
这个小姑娘和那个少年究竟有什么恩怨?刘二先生忽然有点猜不透了。
想了又想,他开口道:“小姑娘。若是那个萧易寒辜负了你,告诉老夫。老夫替你一掌毙了他。”
沈青青抬起头来,嘴里还叼着半个蟹壳黄,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刘二先生不禁有些心疼。他想,这孩子定是受了很多的委屈,要不然怎么会是这副表情呢?看来她这次要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谁知沈青青吐掉蟹壳黄,只说了四个字:
“……碱放多了。”
就在沈青青对面前的蟹壳黄彻底失去兴趣的时候,备受瞩目的黑檀木箱子也终于缓缓打开。
萧易寒伸手入箱,在众多炽热的注视下,从箱子中缓缓拿出了一件东西。
一品楼中霎的静了。静得只能听到众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它叫做‘九重楼’。”萧易寒说。
九重楼确实有九层。
但它每层都有八个角,最顶上还有一个尖,看上去并不像楼,和塔倒有点像。可是若叫做“九层塔”,听上去又比“九重楼”弱太多。这大概就是它叫做“九重楼”的原因吧。
有人提出要凑近看看,萧易寒答应了。于是有些人陆陆续续离开席位,在那机关前面拍排了一字长蛇,依次上前。
沈青青忽然站起来,和刘二先生道:“我也要去看看。”于是便走了过去。
这让刘二先生有点惊奇。他以为沈青青会避而不前,并不知她的目的是毁掉这件东西,。不过他正打算仔细瞧一瞧,于是就跟着沈青青一道上前去了。
去看这件机关的人,每个人都神情凝重,既没有争,也没有抢。就好像他们不是去看机关,而是去参拜的是一件极为神圣的东西,或者说,极为邪恶的东西。
很快,就轮到了沈青青。
萧易寒见她来了,朝她一笑,低声道:“同是空心岛的人,你可要看仔细了。”
沈青青勉强朝他笑了笑,便不再理他,仔细端详起这件“九重楼”,想找它一个破绽。
然后,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
因为她完全看不懂这件东西。
它太复杂。
她见过最复杂的东西,是姑苏陆大户家里的一只镂空宫灯,铜铸的,有亭台楼阁,山水人物,沈青青觉得这就是极致了。可是这个九重楼,就外观来看,已比那个宫灯复杂十倍以上。
它看上去像是精钢铸成,每层有八个面,每个面上又有两扇窗,一扇门,门框窗棂具足,如此算来,就有七十二扇门,一百四十四扇窗。这些门窗按照八卦方位排列,刻有标记。其余七面都是一模一样,唯独乾位的那个面上最底层有一个可以旋转的机括。
旋转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沈青青不敢妄动。就在她犹豫的时候,萧易寒忽然拿起了它,转动了一下。
咔。
所有的门窗同一时间敞开了,现出了二百一十六个黑魆魆的洞口。
沈青青心中咯噔一声。这二百一十六个黑魆魆的洞口究竟是做什么用,她隐约有些知道了。看着这精致到有点可怕的设计,她又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
“不要告诉别人哦。”
萧易寒说毕,把机括又回复到了原位,轻轻笑了一声,看着沈青青慢慢走上楼,走回她的席位。
沈青青回到席位后不久,刘二先生也回来了。他想和沈青青说点什么,但一看见沈青青心事重重的样子,就什么都没说。
“诸位若还有疑问,只要不涉及技术机密,尽请提出。”萧易寒自信十足地发问。
楼上的白思微早已技痒,正欲发话挑战,却被身边的陆忘机强行拉住了。几乎同时,楼下一个声音响起了:
“我有疑问。”
说话的,是“千胜刀王”辛四爷。
他从一开始便沉默不言,紧紧盯着那口黑檀木箱子。就连刚才“星河玉女”邱婉如发话那会儿,他也没看一眼。而现在,他缓缓朝萧易寒走了过去,站在了他的面前。
距离他的兄长“残刀问败”辛三之死,才仅仅过了半年的时间。半年前,辛三跟随顺风镖局走了一趟漠北,魂就永远留在了那个地方。今天辛四爷出现在一品楼,席间众人都很紧张:他是应邀而来,还是主动前来?他是要找萧家报仇,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众人议论纷纷,萧易寒也跟着肃然起立。
“小子,你不必紧张。”辛四爷道,“老夫虽是个武人,却也是懂道理的。人被人用刀杀了,错不在刀剑。被机关杀了,错也不在机关。更不会在二十年前东海之外造出这机关的人。”
萧易寒低头道:“萧某惭愧。”
“你家的‘天度小浮图’,奶奶的,实在厉害。见过它的人都进了棺材。老夫没见过它,只见过家兄的尸首。老夫与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是看见那具尸首,却几乎认不出他的模样——你萧家虽是无心,却造了一件江湖上的大祸害啊!此物不除,天理难容!”
说到最后这句,许是因为心情激动,辛四爷低头猛烈咳嗽了一阵,然而当他再度抬起头时,年老干枯的眼睛射出烁烁光芒。除了辛四爷外,席间还有几个漠北遇害者的家属,听了辛四爷这番话,忍不住大放悲声,不一会儿。座中诸人无不动容。
等四周稍微平静一些,辛四爷才顿了一顿,道:“我只有一个疑问,想要你诚实地告诉我……”
萧易寒道:“前辈请讲。”
辛四爷盯着萧易寒的眼睛,慢慢道:
“你家这件新宝贝,真能克制那‘天度小浮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