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青知道自己的运气一向不错,但是她没想到居然可以这样好。她得意洋洋地走上楼梯,还不忘回头往楼下望一眼。楼下的人越沮丧,越嫉妒,她就越欢喜。
一路绕廊穿院,忽下忽上,不知走了多少台阶,她终于跟着那个丫鬟到了一间大屋之中。
那大屋是什么样子,沈青青形容不出来。她想,戏文里大小姐的闺房,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闺房里面当然是有床的。而且一定要是挂着帷帐的床。这张床不仅华丽,而且宽大,睡十个人都足够。
以前听吴香客说,大床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怎样胖的女人,都可以显得很娇小。
这张床不仅大,被也熏得很香。
丫鬟让沈青青坐下,沈青青便坐下了,一点也不客气。
她刚坐定,那大床的床帐忽然被一个白白的脚趾勾开了一条缝隙。沈青青往那缝隙里一瞧,只看见那只脚的踝上挂着一串血红的珊瑚珠,和一条看上去很旧的银链锁。看来帐里的人九成是个女人。
果然,帐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月奴,你既下楼去了,可听到楼下人都在议论什么?”
先前那个丫鬟接腔道:
“那个刘二先生又在胡说了,说主人也觊觎空心岛的机关,是以迟迟躲起来不见人,更不肯对谁面授机宜。”
负心楼主问:“楼下那个女的呢?”
叫月奴的丫鬟道:“和九棍堂的副堂主起了点争执,砸了个碗,也没什么大事。”
负心楼主问:“那女的穿的什么衣服,有没有绣花?”
月奴道:“就是一般的蓝布衣裳,没有绣花,只印了几朵梅花。对了,只有她一个人点了茶吃。”
负心楼主道:“下次数一数她身上几朵花。楼上那个住了三天三夜的凤先生呢?”
月奴道:“不清楚。只和女眷每天在屋里,从不主动说话,也不出来见人。今天送水进去时候,试着问他住的如何,他说,门口柳树遮了牌匾,破坏景致,能砍了就好了。”
负心楼主轻笑了一下,道:“我看那柳树很好,也不用砍。”
沈青青听得有点乏味,几乎要打哈欠了。
负心楼主忽然又向月奴问:“后院柴房里那个姓萧的小子呢?”
听见“萧”这个姓,沈青青眼睛一亮。
“热已退了,也在吃东西。每天都在……说些对主人不恭敬的话。”
“随他去。他是三娘子要留的。什么时候她愿意放人,就任由她放掉便是。到时楼下的人也会散了吧。”
这下,沈青青有些坐立不安了:没想到这里的后院,居然就有一个姓萧的人。既然姓萧,又是在这样的特殊时刻,十有八九便是空心岛的少主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守着这里,再也不用想包袱里那张请帖了。
她心中正暗喜,忽然又一转念:从负心楼主和丫鬟的这几句话看来,后院那人似乎生着病,只怕在这里受了不少虐待。楼下诸人几乎都是为了空心岛的新机关而来。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免不了会有一起大骚动。如果轻率行事,非但错失良机,只怕自己也会有危险。姑且先取得负心楼主的信任,再想办法。
沈青青心里正盘算着,忽然听见丫鬟叫她。她猛然回神,才发现床幔已经张开。床上一个艳丽的女人正倚着熏笼坐着。女人的长相让沈青青大吃一惊——白肌肤,高鼻梁,竟然是个胡姬。
胡姬的笑眼看着沈青青,眼珠居然也是蓝的。
“你是苏州来的。”女人的汉话分外的流利。
沈青青答是。
胡姬笑问:“苏州有我这样漂亮的女人么?”
沈青青道:“有你这样漂亮的,只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女人。像你这样又漂亮又聪明的,我却没有见过。”
胡姬笑道:“你说我聪明?”
沈青青道:“开着那样无理的价钱,还能让那么多人死心塌地住在这家店里,只靠漂亮根本办不到。只有像……”她眼睛一转,想起了吴香客口中小白师父的事迹,说,“……当年的‘心绝’萧洛华,才有这样的本事。”
胡姬一抿嘴唇,露出一丝笑意,道:“你真有趣。”
她又说:“我就是负心楼的主人,不是什么萧洛华。我叫欢夜来,专门为别人解决问题。这名字只准你知道,可不能告诉旁人。”
沈青青说:“我叫沈青青。”心里却想:百家姓里面有姓欢的么?
欢夜来道:“听说三娘子要留你在这里做工。”
沈青青点了点头。她这才知道,楼下的老板娘叫做“三娘子”。
欢夜来随手从床头的小盒里拿了一件什么亮闪闪的东西,向沈青青招了招手,要她靠近些。沈青青只好过去。
欢夜来拍了拍床边,道:“坐下。”
沈青青只好坐下来。那床很高,沈青青坐在边上两脚都不能沾地。
欢夜来笑着说:“靠近些。你我都是女人,我又不会吃了你。”
沈青青想也没想,道:“我若是个男人呢?”
欢夜来道:“那就免不了要做些快活事情。”
她这样说着,忽然拉着沈青青的手,把锦被往她身上堆去。一股过于浓烈的香气向沈青青袭来,让她有点难受。
沈青青道:“胡八带我来这里时,可是说这家店不做这样生意的。”
欢夜来道:“收了钱才是做生意,不收钱,就算是人情。”
沈青青道:“上楼的时候,我觉得这里的主人是个女菩萨。”
欢夜来问:“现在呢?”
沈青青道:“是个女妖精。”
欢夜来笑得花枝乱颤。“往常别人躺在这里,都是吓得不敢说话的。”
她说罢,把手里亮晶晶的东西拿出来。是一条细小的链子,尽头是两只小银铃铛,但都只有半个。她说声“别动”,把链条挂在沈青青的脖颈上,两半铃铛轻轻扣在一起,又脱下自己发簪,伸到铃铛缝隙的深处,稍稍拨弄了一下,就变成了一个完整的银铃。做完这些,她才舒了一口气,用指尖撩拨两下那个银铃,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欢夜来道:“好看么?”
沈青青道:“我不喜欢脖子上挂东西的感觉。”
欢夜来道:“就当是我送你的信物,也不喜欢么?”
沈青青不作声。
欢夜来笑道:“挂了这个银铃,就是负心楼的奴隶了。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我找到。”
沈青青这才想起来,楼下的杂役扫地的时候,似乎也听到了铃铛的响动。她想伸手把银铃取下来,却发现怎样都找不到取下的办法。
欢夜来道:“你不要用力拉扯它,就算把脑袋扯下来也扯不断。这不是银的,价钱一点也不比银便宜。坚固着呢。”
沈青青只好放弃了。
欢夜来道:“时候到了,我自然会把它拿下来。你若不高兴在这里呆着,想跑,也不妨试试。只是你走到哪里,别人都知道你是负心楼的奴隶。这种滋味,也不好受吧。”
她说到最后一句,伸手轻轻扳了一下沈青青的下巴。
沈青青笑着眨眨眼睛:“在你这样美人的身边,我怎么会走。”
欢夜来沉吟不语,只盯沈青青身上的男装看了一阵,忽然转头向丫鬟道:“月奴,给她拿点你的衣服来,让她换了。免得我总想吃了她。”
沈青青只好跟着月奴去了隔壁房间。
她说:“我还以为她叫我上楼是要免我茶钱呢。真是白被她吃了一顿豆腐。”
月奴丫鬟“嗤”的一声笑了,把杂役服扔给她:“哪里有那么好的运气。主人每个月只会助三个人。”
沈青青第一次听说。
“难道她这个月已经助了三个人?”沈青青问。
“还没有。你这样的新人她见了一两个。有求于她的,好像还一个都没见。今天才三月二十三呢,急什么。”
三月二十三,离请贴上说的三月二十五的一品楼之会就只有两天时间了。沈青青想了想,道:“那说不定走运的会是我呢。我这个人运气一向不错。”
月奴笑了,一边把她推进更衣的里屋,拉上门帘,一边说:“你别高兴太早。主人肯出手助你未必会是好事。”
沈青青问:“难道会是祸事?”
月奴道:“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负心楼里闯的人。你可知道主人助过的人后来都如何了?”
沈青青道:“不知道。”
“十之八九已成了死人。”
沈青青大惊。
帘子那边的月奴幽幽叹了口气。
她说:“虽不是主人杀的,却是因主人而死。所以,若不是走投无路,很少有人会愿意到这里来。”
沈青青听见,欲问个仔细,掀开门帘,却发现外面已不见了月奴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