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我们海上捕鱼,遇着大风大浪,逆着它,往往死的就会是我们。”律令望着海浪,似笑非笑。他转坐为蹲,挽起袖子往海水里掏,似要捞什么东西。辛灵站在他身边,也看着海,只觉阵阵浪打,不是拍在岩石上,而是拍在她心里,激昂千丈,扪心叩响。
一时百感交集。
没想到这肚内没有墨汁的渔夫,倒是能看透一切——有时候往往是最低微的人,反倒能看到最通透的世界。
辛灵想着,微笑回过头去。却发现律令手里抓着一样东西,浅白扁长,腹部已被拨,它头腕好似佛手,一、二、三、四,五……一共十只,不过因为已丢了小命,它这触须也不会抖动了——是一只被律令洗好了的鱿鱼。
“海水要让它们顺其自然流到归墟里去,鱿鱼这般的美味,却是不能。”律令说着,也不顾湿衣,踮起脚自个儿走远了。
“律令,你去哪?”头一次是辛灵追在律令后面问他——他走路看起来懒散随意,追起来才发现律令的步子其实既快又大。辛灵头一次追他,竟然一时还追不上。
他却自己又跳了回来。右手还抓着那只鱿鱼,臂弯里却抱着数根拾来的木材,将它们一股脑掷在地上。他扒来几十颗卵石头,麻利地码了个灶台。又钻木取火,搭起架子,串上鱿鱼烤了起来。
不一会儿,那肉就被他烤得光泽冒油,还发出兹兹的声音,又焦又香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律令一边烤,一边啧啧道:“辛师妹,可惜这里没有食材,不然这鱿鱼啊,要横切成圈,净锅上火,拿白醋黄酒花椒一齐翻炒了,再吊上点糖,最后淋上香油,那才是真个儿酥脆香喷。”
他手里翻转鱿鱼,控制着火候,嘴中还在念叨着:“纵算是没有这些料,也该刷上蜂蜜腌了再来烤,那样看着就红亮焦脆,吃在口里,半咸半甜,特有嚼头。”说着说着,不禁自咽了涎水,喉结起伏滑动:“再退一步,不能这么烤,也可以做凉拌鱿鱼肉炖鱿鱼下汤鱿鱼……再不成,晒干了做鱿鱼丝,得闲就吃几口……”
律令一挑树枝,将烤好的鱿鱼递置辛灵面前,眸子炯然,满目笑道:“辛师妹,吃鱿鱼!”
他这么辛苦弄好,原来是做给她吃。
“多谢律师兄。”辛灵笑着接过来,却拿手一撕,将鱿鱼肉扯作两半——她递了一半给他,一同分享美味。烤熟的鱿鱼肉上全冒着是油,辛灵不禁手上油油的,活这么大第一次这么粗鲁,不过却是值得的——他们是知己好友,又是同门兄妹。
看着纤手上递过了的鱿鱼,律令却是愣住了,笑也停滞,目也迷离。他没有想到,平日里看似冷情的辛灵,会把鱿鱼分给他。
她在关心他。
心如归墟翻涛,,竟是一时失神。直到辛灵连唤了数声“师兄”,他才反应过来,大口大口吃起来,嘴里不断赞道:“好吃,好吃。”就好像在赞辛灵的手艺一样——他似乎忘了,这鱿鱼是他自己烤的。
辛灵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淡淡地笑问道:“律师兄,下次辛灵做给你吃。”
律令喉中一咽,感觉辛灵的笑,好像和口中的那块鱿鱼肉一起滑到里面去了。
※ ※ ※ ※ ※ ※ ※
辛灵和律令才从山脚上来,就有师兄过来,说师傅唤他们到阳华洞里去,问是何事,只说不知。
待到上去了,才知道是苏幕遮打通了任督二脉。
一起拜师的三个人里,竟然是他最先打通。
“苏师兄,有你的!” 律令也不顾忌师傅在场,一拳就打在苏幕遮胸口——他似乎真的是逆脉了,往常律令这么打他,都要晃得像纸片人儿,如今却是纹丝不动。
不仅律令替他高兴,辛灵也向他道贺:“苏师兄,恭喜。”
她声音虽然平淡,心意却是真诚——纵然对自己有几分失落。
“灵儿,律令,你们两个更要勤加练习啊,方才为师听说,你们跑到山下去贪玩了……”
“师傅,我们不是去玩……”律令小声的申辩。
“好了,够了!”陆焕双目冷冷,犹如琉璃珠子,透着一股师道尊严。下一秒,他却缓和了神色,慈了眉目:“既然你们来了,为师便一起教你们了。”
“师傅你又要教我们什么?”律令本已垂下的眼睛由阖重开,灼灼有光。
“教你们‘坐忘’二字。”
陆焕教给他们的第二样东西,便是‘坐忘’。
他说:“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即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者,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然后旷然与变化为体而无不通也。”他又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法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说白了,也就是你端坐吧,端坐吧,坐着坐着,就做到了全忘了一切物我——这句话是回到半勺洞后,律令自发自愿给辛灵概括的。
只是他概括地好,却未必能练得好。此刻,距离两人在半勺洞开始坐忘,不过才半个时辰,律令就左移右动,前倨后仰了好几次,或是几十次——次数太多,辛灵自己也数不过来了。
她虽一动也不动,看似静笃恬淡,其实内心也是浮得很,根本做不到心如止水,契合自然——逆脉还没有练成,哪有心思拔苗助长,跳过它来练坐忘了?
只能闭着眼睛,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事情,脑海里不断回放师傅的训诫:“招真以炼形,形清则合于气;含道以炼气,气清则合于神。体与道冥,谓之坐忘,谓之得道,谓之长生之基。”
不断地回响,不断地回响……怎么自己周围就便得白茫茫,再到后来白气液消散了,空无一物的透明。渐渐地,就不知身在何处了。
却突然又恢复了一片白,白雪皑皑的山峦——她又进入了上次那个梦境。
站在雪峰顶上,虽高却觉不栗,虽冷却不知寒——全是因为,有缕缕淡光,投射在她的白袍袖上,令心中自生暖意。辛灵抬头看,这淡光来自阴云尽处,隐透着一点红热光源。
这梦里似将有放晴之象。
耳边却有嘈嘈杂杂的声音,环绕着她,又在吵她,又再唤她。
她自抑不住,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对面坐着的律令,两只手都反着伸入衣内,他半掀着袍子,十指挠个不停,整个人都是燥的。
“律师兄,你怎么了?”辛灵不温不火地问道。
“痒,好痒。”律令还在不停地抓着后背,仿佛衣裳里面生了跳蚤,他连耳面也皆赤红了:“后背痒。”
辛灵叹了口气,劝他静心:“师兄,定心豁然无复,坐忘恬淡无欲,你便不会再觉得痒了。”
“别学师傅那番文绉绉的话,你当这话真能包治百病?”律令奇痒难耐,索性也懒得管什么打坐,他一脚踢开蒲团,抱着身子直接卧在了地上,像个面杖般滚来滚去,口里囔囔道:“我是真痒,真痒!好痒,真是要死了,好痒痒……”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呼一口气,走近律令身边关切道:“师兄,你究竟怎么了?”
本来一直在打滚的律令,忽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他像一只可怜的小兽,用一双涓涓能溢出水来的眼睛注视着辛灵,那里头半是委屈,半是求助,再加上他还微微嘟起了嘴巴——看得辛灵都心软了,自又放柔了三分声音:“师兄,你怎么突然就会痒痒了?”
“我也不知道……”他难过着,嘴巴更撅高了几分,那里简直就可以挂一个油瓶了——怪不得诨号会叫作一挂油。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觉得这里痒。”律令重复着,竟自扯抓衣领,露出左半边肩膀,直到腰间。
辛灵本能地就往后退——她怎么随便就看男人!却经不住律令那楚楚的眼神,那丝委屈恰到好处,那丝求助却又极为柔软。
她便又本能地上前,却看他的后背。常年的海上烈日,将渔家少年的肌肤晒得成了略深的小麦色,带着光泽的蜜色。左背略靠胛骨的地方,赫然红肿了一块——这只怕是他自己抓出来的吧。
俗话说得好,越痒越抓,越抓越痒。
或者,他是不是身上有湿气,不能吃海产?因为吃了刚才那只鱿鱼,他起反应了?
她心里念叨着,低头仔细去看:律令背上那一块红肿,已经在这顷刻间泛到整个背上去了——就连他的脖子上,也密密麻麻都是红包,而且还在不断增加……
辛灵浑身控制不住寒颤了一下:能汇入归墟的生灵,果然是不能吃的,只能敬畏。
她忽然也觉得浑身瘙痒了,一点点的慢慢遍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