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桓朝二十一年,八月十五。
酉时末,品芳阁,落雪居。
玉质的双腿从浴桶里跨出,皓白的右手将长至膝弯的黑亮长发轻撩至胸前,遮挡胸前一片雪白。
素手取过架上华丽的红裳,套上,丝绸摩挲身子,挽结,现出纤细腰身。
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绝代的容颜,取过胭脂,细细涂抹,拿起画笔,慢慢描摹。
取过凤型头簪,盘起部分碎发,余下的散落胸前。
皓白的脖颈挂上银色项圈,右耳套上凤羽耳饰,右手腕上赤色镶金双环,左臂套上金色臂珣,双足套上玲珑铃环。
深吸一口气,开门。
“上台罢。”
戌时,品芳阁,玉雪台。
“铮”,琴弦拨动,周围的灯光瞬间熄灭,只余被水包围的玉雪台上,隔着层层帘幕,映着微弱的亮光。
起音的琴声,语调悠扬,低回婉转,缠缠绵绵,似一条勾魂的丝,牵扯着人往幕中一探。
中转的琴音,如怨如泣,哀伤惋惜,惹人垂怜。
末了的琴声,荡气回肠,如一汪清冽的泉水,又如一股跳跃的活泉,绕梁余里,绵延不绝。
当琴声停下,当帘幕拉开,当美人现颜,天地哗然。
面若姣好明月,肤若玉质白脂,颊若春|色桃花。鼻若笔画,眉如细刻,目若秋波。眉心一点赤色朱砂,魅惑诱人。右脸一道凰纹,精细绚烂。
丝缎的及膝长发,赤色的凤羽簪,挡住了背部,挡不住眼角的妩媚。
颈上银色项圈,耳上凤羽吊坠,手上赤色双环,臂上金色臂珣,脚上玲珑铃环,配饰环绕,叮当作响。
着凤纹绣花丝质红袍,藕质手臂贴在衣裳,若隐若现。束银色丝攒花结流苏宫绦,纤细的腰身,凸显而出。赤|裸的白皙双足,随风撩起的红袍,影影绰绰。
身有暗香,清新幽雅,随风芬芳。
音乐骤响,随乐起舞。
丝质的红袍随风飘舞,如炽焰的凤凰,在火中涅槃。缭绕的丝带左右相交,甩向月空,探向水中。纤纤素手,折起双翼,白皙双足,撑起翅膀。变幻繁复的舞姿散开,柔软的身段将手脚合并。
轻声曼步如燕飞于地,疾飞高翔若凤唳于惊。柔媚,轻盈。他的容颜玉洁冰清,他的舞姿清高傲慢,如天地只他一人,独自翱翔于清远高空。
志在高空舞出震震之势,意在流水舞出脉脉之情。
水波荡漾,舞出盈盈之态;水上花开,映出纤纤之影。
琴,空庭回响,绕梁三匝;
舞,曼妙绝伦,婀娜多姿;
笑,倾国倾城,黯然失色。
只一夜,洛雪凰,天下第一美人之名,一舞而绝响。
其人称:“一舞倾城,一笑倾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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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当当”的声音随主人的走动玲珑作响,洛雪凰已在落雪居里来来回回走了数十次。
他手中紧紧握着今夜赚来的银票,每隔一刻,便会拿起手中的银票细数,生怕少了一张。
还差十万两,就攒够娘的赎身费了,到时便可带娘亲离开这里了。想想,洛雪凰就激动起来。
“吱呀”门开的声音传来,洛雪凰知晓是娘亲回来了,一脸兴奋地回头看去,可看到娘亲的模样,眼里又不自觉地泛起了泪水。
只见门口走进一绝色美人,肤若白脂,面若璞玉,洛雪凰的长相似于她,但更甚于她。她保养得甚好,只怕别人均看不出她已是个十三岁孩子的母亲了。可是现在的她,脸色苍白,头发、衣裳凌乱,嘴角隐隐约约有淤痕和血丝,白皙的脖颈处有青紫的痕迹。
“娘!”洛雪凰冲上前,紧紧地抱住了眼前的美人,声音哽咽。
洛雪凰年纪虽小,但因习舞的缘故,身量已经长高,已高过自己的娘亲。此刻抱在怀里的娘亲,他感觉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纤细。
洛曦将全身的负担都交给了抱着自己的洛雪凰,将头埋在洛雪凰的怀里,低低啜泣。
“娘!可是那江老板欺负于你?”怀里的洛曦点了点头。
“可恶,那江老板,五六十岁了,一脸横肉,还最喜虐待他人,老鸨她怎能让你去接那样的客人!娘,以后你莫接客了,我已长大了,便让我替你去吧,我是男儿身,我……”
“啪”地一声,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到洛雪凰的脸上,立刻泛起了红痕。
洛曦含着泪水,愤怒地看着正拿手捂着脸的洛雪凰,“洛雪凰,你给我跪下!”
“咚”膝盖撞地的声音。
“我要你老老实实答我,今夜你可是登台跳舞了?”
“是的,娘。今夜我赚了二十万两,我……”
“闭嘴!”洛曦颤抖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洛雪凰,“畜生!想不到你竟是个贪慕虚荣之人,为了这点银票便不顾为娘反对登台献艺,还言说要替为娘接客,你打的好主意。你,你好……”洛曦一下子气喘不过来,抚着心口大口呼吸着。
看到洛曦那样,洛雪凰忙站起身,想为她顺气。谁知又被洛曦呵斥了一句,洛雪凰心疼娘亲,也不敢忤逆她的意思,只好继续跪着了。
“其实亦怪不得你,你生在这等地方,迟早会生出这种想法。可叹为娘却无法救你出火坑,若是当年,我一死了之多好。可是,孩子,你乃无辜的啊……”洛曦掩面啜泣起来。
“娘,凰儿不曾生出那般不良的居心。我赚银子,乃是为了攒钱替娘赎身,而后我们一同逃离这里,找个地方隐居起来。”
“凰儿……”洛曦蹲下,紧紧地抱住跪在地的洛雪凰。这个孩子,若放到普通的家庭,现在不过是个还在街头打闹的孩子。而如今,身处烟尘之地,迫使他不得不成长,不得不提前面对很多问题。
突地推开洛雪凰,洛曦站起身,对上洛雪凰茫然的双眼。
她闭了闭眼,再张开,眼上染上一层决然的意味。“洛雪凰,我要你向为娘发誓。凡你尚身在品芳阁一天,便不可让他人破去你的处子之身。登台献舞,需以素纱遮面,不可再让他人观你容貌,如若遇上所爱之人,非两情相悦,不可观。献舞所得,不可藏私,亦不许敛不义之财。若有一日,你与为娘只可逃其一,你便丢下为娘自去。若违此事,则天打雷劈,让为娘不得好死。”知晓这儿子素来最重视自己,不得已洛曦便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他。
“娘!”洛雪凰惊到。
“不必多言,起誓吧。”
洛雪凰颤抖着,竖起玉质的三指对天,“我洛雪凰今日起誓,身处品芳阁一天,不让他人破去处子之身。登台献舞,素纱遮面,不许他人窥我容貌,非两情相悦,不许对方观之。献舞所得,绝不藏私,亦不敛不义之财。……若有一日,我与娘……”洛雪凰顿了顿,他还是说不出。
“只可逃其一,你便丢下为娘自去。若违此誓,则让为娘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说下去!”
“……只可逃其一,我便丢下娘亲自去。若违此誓,则让娘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洛雪凰双眼泛红,清冽的声音微微颤抖。
“凰儿,莫怪为娘心狠。娘做这么多,皆是为你好。你乃琉璃骨质,身在烟尘之地,怎不让人校想。虽是男儿身,但喜好小倌的人亦不少,娘不能让你走我的路子。你可知,娘接客便是为了保护你,不让老鸨打你的主意,可我没想到你今晚竟然……”洛曦捂了捂嘴,瞥过脸去。
“罢,你既已登台献舞,想必老鸨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了,你自己且万事小心。稍后,为娘便会去和老鸨说许你遮面登台之事。娘累了,扶娘去休息罢。”说完这些话,洛曦仿佛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将身子靠在儿子的怀里,闭上双眼,沉睡过去。
“娘亲……对不住。”洛雪凰低低地对着怀里的娘亲说道,声音已满含哭腔。
抱起娘亲,轻放床上。打了盆热水,为娘亲洗了洗脸,洛雪凰便轻轻地关上门出去了。
洛雪凰背靠着门,仰着头,才发现,连哭泣都没有了力气。
为何要他们承担这一切,身着这个牢狱里,挣扎不去。
好恨,恨那个丢下他们的爹,更恨,无能为力的自己。因自己骨质特殊的原因,身体瘦弱,力气甚小。况且,身有异香,纵使是逃跑,也会被人轻易追踪得到。
该怎么办?原以为跳舞赚钱便可早日凑足银两替娘赎身离去,却没想反倒让娘亲担心了。
这些年,娘为了养育他,不停地接各种各样的客人,三教九流均有。想以前,娘是天下第一美人,素来高傲玉洁,可如今为了让他活下去,做起了皮肉生意。他心里,怎能不痛。若是他不出生便好了,娘便不会痛苦。不,若是没有那个爹更好,娘便可和心爱之人双宿双飞了。
可是,一切业已发生,怎可篡改?
洛雪凰无法入眠,便信步走到庭院里。
此时已经三更,热闹的品芳阁已趋于平静,房客们大多完事休息了,一切静得可怕,只余那清冷的月光拖长洛雪凰寂寞的影子。
阵阵微风吹来,拂过一层乌云,遮住了淡淡的月晕。
便在这云遮月的须臾,洛雪凰突地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向墙角溜去。
疑是一只黑猫,素来喜爱小动物的洛雪凰,敛不住少年特有的好奇心,忍不住地朝墙角走去。
未免足环声响,洛雪凰特意放轻了步子,轻轻地走过去。
但——
“噌”银光闪现,怵然而至。
划破洛雪凰的脸颊,泛出了丝丝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