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们走过混沌之兽的尸体边上,突然听见噗的一声,那巨大的躯体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容玉盯着那只白嫩的手,忽然想到那是什么,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玄襄感觉到她的不安,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指,踏前一步。
接着,混沌之兽的内脏都被哗啦一下拖出去,一个长着黑发的脑袋从里面钻出来,那是一张极美的脸,肤色白嫩,眼珠是妖媚的红色。那张脸想四周张望一下,然后把目光定在玄襄身上,慢吞吞地问:“是你杀了混沌之兽?”
它慢慢地从野兽的躯体中爬出来,虽然有一张人脸,身体却像鱼尾。
容玉叹息道:“太古……”
它听见这两个字,迟钝地望向了容玉:“你认得我?”
玄襄也是在书上见过太古,这个种族一直绵延到上古时期才灭绝。据说是混沌时期的战神,它们还未开化,智力不足,懵懂而好战。
太古左顾右盼一阵,忽然又盯着玄襄,伸出手在脸上挠了挠,混沌之兽的血有腐蚀性,它挠脸的时候便在美丽的脸上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但它好像没有知觉一样:“我让你当我的对手,被我撕裂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它词汇贫乏,想了半天也只能说出这是一件好事。
它爬动两下,突然抓住野兽的两只前肢,用力一撕,直接分成了两块。鲜血滴在它身上,它也不觉得痛。
容玉苦思冥想对策,她最不愿见到的便是太古,只要有一只,破坏起来就有开天辟地之势,偏偏还是群居的种族,出现了一只,就会有一大群在附近。就算费尽心力杀掉一只,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太古往这边涌来。
玄襄松开她的手,逼近两步:“我是西方邪神,邪神一族最为骁勇好战。”
太古愣愣地看着他,还在慢慢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容玉已经看不下去了,太古这种好战的种族,面对这样的对手只会更加激动,等下恐怕不仅仅是把他们撕掉了事。
“我来这里,是为了挑战别的种族。”玄襄慢慢道,“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可以结伴。有很多种族,会是你的猎物。”
太古隔了好久才慢吞吞地说:“你是说要跟我一起去捕猎?”
玄襄微微一笑:“正是如此。”
它歪着头看了看他们:“我还要跟我的族人商量一下。”它拍了拍手,周围忽然冒出了很多长着黑发的脑袋,一只只都长着差不多的面孔。
容玉低声道:“你疯了,你竟然想说服它帮你。”
玄襄道:“有何不可?”
“只要你说错一句话,它就会直接把你撕成碎片。”
“你该不会以为我要同它们讲道理罢?”
“不然是什么?”
“那些大道理,我们私下讲讲就够了。我没打算用到它身上。”玄襄转过身去,看那些太古围在一起窃窃私语。隔了好久,之前那只爬过来,用红色的眼珠看着他:“我们商量好了,就跟你们一起去捕猎。”
玄襄颔首道:“这样最好。”
容玉沉默了。她发觉玄襄同它们对话,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甚至前半句跟后半句完全是自相矛盾的,但是太古一直都没有发怒,十分温顺的样子。
路途中又遇见一只混沌之兽,不如之前的强壮,太古们立刻激动地围上去,其中一只钻到混沌之兽的身下,用白嫩的双手将它抬起来,然后刷得一下撕成两半。混沌之兽的鲜血滴了它一身,直接就把它给腐化成一堆白骨。
这样一路过去,遇到的种族都是愚昧而野蛮,而跟随他们的太古也渐渐少了起来。
终于有一天,那只最先遇到的太古跟他们说:“我们的族人已经累了,要休息休息再走。”
玄襄问:“你可知道混沌之斧在哪里?”
它思考了很久,迟钝地说:“我知道。”
玄襄道:“你领着我去找它,我有了趁手的兵器,才能跟你一决高下。”
太古的眼睛亮了亮:“好,我立刻带你们去,就在离这里不远处。”
容玉对此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她从很早的时候便知道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她冷眼旁观,能看懂那些复杂的人,碰见简单反而无所适从。
那只太古就独自领着他们去寻找混沌之斧。
它一边爬行,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那斧头很重,我试过很多次都搬不起来,我是族里力气最大的。”
很快的,他们便到达了目的地。混沌之斧静静地放置在山巅,像是沉睡了多年。
太古歪着脑袋,伸手去摸,只听哧的一声,它又收回手来,手上通红通红的。
玄襄倾下身,伸手去握那把斧子。他触碰到那斧头的一瞬间,全身上下忽然透出了冷气,很快的,连衣袖上都结了霜。容玉忽然想到,在混沌时期,天地蒙昧不堪,十分冰冷,就像她这样对外界气候变化并不灵敏的难免都会打冷战,玄襄只怕比她更甚。
玄襄微微皱眉,另一只手也一起运力,终于斧头松动,被他握在手中。
太古的眼神顿时变了,变得杀气腾腾,显然它找到了一个对手。
玄襄稳了稳手上的混沌之斧,轻轻挥动一下,顿时天色一变,雷鸣闪电交加。他想了想记录盘古创世的文字,狠狠将用斧头砍到身边那高耸到天顶的山峰,更引得雷声大作。太古缩了缩头,用两只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远处,已经有天雷劈下,地动山摇。
当年盘古先神开天辟地,也是这番场景,天地都战栗不止。
只见他转身又是一斧重击在山峰之上,山石摇摇欲坠,不断有巨石从上方滚落。他突然把手中的混沌之斧对准远处的落下来的天雷甩出,重兵器在空中旋转着滑行,直到天雷急冲而下,如耀目的白龙伸出利爪扑向巨斧。
混沌开化。
这之后便是漫长的上古时期。
玄襄一把抓住容玉的手腕,道:“跟我来!”他在地动天摇中疾行,身后不断有天雷落下,还有各种山石飞沙。
容玉已经无法分辩路途,只得道:“你知道要往哪里走?”
“我感觉那边要暖和一点,”玄襄脚步不停,“混沌之境不会这么温暖。”
此时容玉在心底是有些佩服他的。混沌之境太冷,他都没有提过一句,只是说前面会暖和一点。她回头望去,只见山石崩塌,天地间嶙峋怪石都在碎裂,隔绝出天和地的界限。眼前的天雷愈演愈烈,白光刺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
最后一道天雷正劈在他们身后,耀眼的白光瞬间把他们吞没。
白光过后,容玉睁开眼,混沌已经消失,他们居然还是好好的,虽说不至于毫发无损,却也没有太重的伤。这里无疑已经不是混沌之境,可是,容玉感觉了一下,她的仙力依旧没有完全恢复,像被一团蚕茧裹着,有点力不从心。玄襄应该也是如此。
她比玄襄要清醒得早,便抬手按在他的额上,一阵雪白的仙气闪过,他缓缓睁开眼。
玄襄凝目看她,她的容颜衬着雪色的仙气,更显得眉目清晰,便笑了笑,问道:“仙子可有受伤?”
容玉收回手,答道:“还好,只是有些小伤,无关紧要。”
玄襄环顾了四周,实在太过陌生:“这里又是哪里?”
“不知道,不过已经不是混沌之境了。”
他们都没有提出立刻赶路,只是静静相对着歇息。
玄襄道:“容玉,你以前度过的天劫是如何的?”
“我没有天劫。”
他也没觉得奇怪,又问:“你活得这样长,都会做些什么?”
容玉想了想,回忆道:“混沌时期我沉睡的时间很多,后来跟随师父,学了很多种古文字,现在大部分都已经不再被使用。”记忆一旦开闸,便如江涌,止不住。她慢慢道:“我趴在案台上,临摹拓本,师父从身后把我抱下来,她大概觉得我为这些荒废了修行。”一个很宽松的拥抱,她能记住的就是这个。
她说完,许久没说话,忽然转头看去,只见玄襄正凝目看着她,他的瞳仁如墨,眼睛里有点不一样的神色,她一时无法看透,也不知道从哪里能看透,甚至连问都不能问。
玄襄骤然收起了这个表情,低声道:“那么,我们往前走。”
面前的路因山崩已经完全堵死,只有一个半露出的地道口还可以用,底下黑漆漆的,像是野兽的眼睛。玄襄向下看了一会儿,当先跳了下去。容玉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便也跟着跳下去。
底下一片漆黑,几乎不透光。
她瞧见玄襄在黑暗中摸索,因为看不清,动作也特别细致。隔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摸到机括的位置,只听吱咯一声,石门开启。玄襄解释道:“这里的格局跟云天宫后禁地很像。”
“禁地?”
“我们虽比凡人寿命要长许多,可也有元神衰弱的那一天。那时候会有新君来取代我,我就可以进入禁地,在里面慢慢等死。”
容玉想起那日未央亡故,他说死时同穴,必然是指这个。
她迟疑一下,还是阻拦:“等等,里面太黑,你看不清的。”她慢慢旋身转了一圈,衣袂飘起又落下,周身开始散发出淡绿色的光,那光芒柔和,却清晰。在黑暗中做发光物,甚是危险,如果有什么危险躲在暗处,无疑她会是最先被攻击的对象。
玄襄颔首道:“那只琉璃盏上,有你的幻影,跟你此刻一模一样。”
“那杯子被我捏碎了。”还有送琉璃盏来的无尚的元神,后面一句她没出口。
“无所谓,也就是一件东西而已。”他顿了顿,低声道,“你能在我身边,就足矣。”
容玉只是笑笑。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必再伪装,而玄襄却还受制于她,他们之间的平衡已打破,现在轮到她占上风。
他们在幽暗的地宫里走了许久,终于面前突然开阔起来,甚至能听见水流涌动的声音。容玉问:“依照云天宫后禁地的格局,沿着水流,可是会走出去?”
“你的意思是说,这样一直走,便可以走出天劫?”前方是一片平静的水潭,水面上有藤蔓盘旋,有些藤蔓长得贴近水面。容玉走上看,低头看那片水,清澈可见底,看不出有多深。她想了想,抽出虚无,只见微光一闪,趴伏在水面上的藤蔓被削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只听撕拉一声,剩下的藤蔓忽然游走起来,远远地避开。
玄襄微微眯着眼,看着那被削落的叶子落在水面,竟然直接沉了下去:“弱水……禁地那边并没有弱水。”
弱水三千,不浮鸿毛。他们便是再轻盈也难比鸿毛,这水面是不能过了。
容玉看了看两边的石壁,都缠绕着这种细细的藤蔓,叹了口气:“就怕这些藤蔓的根是生在水下,如果被卷下去,就很难再起来。”
玄襄笑了一下:“试一试也无妨。”他退后两步,蹬在石壁突起处,从袖中取出匕首凿了一个洞,他不敢用术法,怕引起那些藤蔓群起而攻之。他在石壁上的落脚处也选的极巧妙,刚好能避开那些藤蔓。容玉看准位置,都按照他走过的地方走,因为玄襄每过一处,便会在石壁上凿出一个洞,正好方便她借力。
只是越是往前,便越是困难,那藤蔓层层叠叠缠在一起,几乎很难再找到安全的落脚点。容玉也有些吃不住力,时常要停下来喘口气。正想着,她一脚踏空,忙找回平衡,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有碎石落在弱水中。她隐约能听到水中有些细微的沙沙的响动声,只得转头对玄襄喊:“你快些过去,我惊动到水里的东西了!”
玄襄已经同她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只要他安然过去,她就可以用仙法做最后一搏。原本平静的水面已经开始波动,容玉屏息凝视,身上的绿光渐渐熄了,周围又恢复了暗不见五指。
她在黑暗中依然可以看见,便盯着水面波动最剧烈之处。蓦地,冰凉的水珠四溅,一朵红色的、浮动着暗香的花破水而出,容玉一手握住虚无,一手松开石壁,御气而行,一剑将花朵削落——毕竟只是藤蔓植物,只要用巧力就可以。
她这一击像是激怒了它,贴附在石壁上的藤蔓纷纷扬起,胡乱敲打,碎石飞溅。容玉踩在花茎上一借力,又横转虚无,只听嗤嗤连声,断掉的藤蔓一截截落下。她想了想,还是尽量贴着石壁穿行,落在弱水中就真的无法可施,宁可麻烦也不要铤而走险。
忽然,她觉得脚踝一凉,立刻明白是被藤蔓缠住。立刻弯下腰想去削断那根系,才刚要用力,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了起来,直接往石壁上拍去。
容玉被撞得浑身疼,却不敢怠慢,挥剑砍断了脚踝上的藤蔓,抬手一按身边的石壁,却摸到一只手。她凝神一看,竟是玄襄:“你怎么还在这?前面没有出口?”
玄襄握了握她的手指,一把将她拉到身边:“是快到了,但又转回来了。”
容玉瞪了他一眼,弄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这种情况,能出去一个是一个,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他们站了一会儿,半空中的藤蔓暂时失去了攻击目标,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忽然停下来,朝他们的位置有所感应地扬起枝条——这架势跟蛇差不多。
玄襄居然还气定神闲地笑了一下:“你先还是我先?”他也不待容玉回答,先在石壁上一借力,便到了半空中。
若是在战场相逢,容玉自知绝对不会是他的对手,那是一个冷兵占主导的地方,根本没有这么多时间来让她结界施法。上古之战,蚩尤便凭借一身蛮力,折损了不少仙君。她稍微休息了一下,把气缓过来,立刻跳了下去,正好握住一跟藤蔓。
那藤蔓带着她上升,一下子经过玄襄身边。她伸出手去,玄襄原本背对着她,头也不回伸手过来,借了一下力,将下面乱舞的藤蔓尽数削断。
他这一击,让对方元气大伤,似乎有什么在水里嘶吼着,弱水动荡不堪。他们又回到石壁边静立不动:水底可能还有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