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未到。
容玉换了男装,掩去起身上的仙气,执着描金折扇,俨然一介清雅的翩翩公子。辰时一过,她在未央吃惊的眼神下微微一笑:“未央姑娘。”
未央抬手掩唇,脸上的震惊之色渐渐淡去:“容玉仙子,你这是……”
容玉坦言相告:“我并非想要破坏未央你和玄襄殿下的约定,只是我也有要去做的事,如果一直被困在云天宫里,就只剩寸步难行。是以此番得罪,希望未央不要放在心上。”
未央凝视了她片刻,点点头:“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未央淡淡笑道:“容玉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安于被软禁?邪神憎你惧你,你依然安然度日,我有时候真羡慕你。”
容玉看着她的眼睛,一直看到深处,看出对方无半分言不由衷之意,柔声道:“不必羡慕,我亦有过生不如死的时候。”
未央正要说话,忽然望向她身后,敛衽行礼:“君上。”
容玉转过身,只见玄襄今日着了紫色竹纹便袍,玉簪束发,气度清华。他瞧见容玉,连表情都未变化一下,淡淡颔首道:“仙子这番装扮,不知是为何解?”
容玉微笑:“我原本以为我是殿下所请贵客,想要四处走走都无妨碍,如今看来,却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话音刚落,便遭了无命的一记眼刀。她这番话等于承认玄襄并未邀请她出行,那么昨日她只是满口胡话只为向无命套话的事实便暴露得彻底。
玄襄轻笑:“仙子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他既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只是当先往西门外走去,无命和未央立刻跟上。容玉落在最后,同他们保持了五步之遥。忽听玄襄揶揄道:“仙子怕是忘记入得楮墨城那日,洛月人几乎想要把仙子给撕碎的场景了罢?”
容玉本想讽刺回去,想了想又摇头道:“在殿下的风采之下,洛月族人又如何会注意到我?”事实上,出了西门外便有马车相候,不至于在大街上抛头露面。容玉在无命几乎恨意刻骨的眼神下,施施然坐进马车中。
虽然玄襄不曾出言责怪,无命也觉得自己就这样轻易被容玉套出话来,这点根本说不过去。他几次想开口,最终还是默然无语。玄襄看了他一眼,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按:“不必在意,容玉仙子当年上封神台的时候,你都还没化人。”
无命抿着嘴角点点头。
倒是容玉用折扇掩住半边面孔,嘴角带笑:“殿下真是体贴。”
玄襄闻言看着她:“只要是我的人,我自然会体贴。容玉你也一样。”
容玉想,本来第一回她在那片梅花林边初诉衷情,要多柔顺便有多柔顺,结果他事后就以一句近日事多易忘敷衍过去,而她之后又再三诉说衷情,全都石沉大海毫无回应。今日倒是放得开了。忽然马车一晃,出了云天宫,那一瞬间,她犹如被万剑穿心,痛得脸色都白了。
玄襄见她脸色发白,笑道:“仙子,你的脸色看上去似乎不太好。”
这一面克制仙法的阵法似乎尤为凌厉,如果将来要走,必定不能从这边闯过。容玉几番克制,终于将那阵剧痛压住,宛然一笑:“楮墨城底下的阵法果真名不虚传。”
“那日仙子初到楮墨城,怕是还来不及领略这里的阵法,今日既然得空,不如细细看上一遍?”他虽是笑着,却是不浅不深的三分笑意,根本到不了眼底。
容玉知道他是要给她一次教训,让她以后不敢再有出格的举动,却又不在明面上说出来,倒是一手恩威并施的好手段。只是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有朝一日她要离开这里回到九重天庭,必定要提前找好一条损伤最小的路。
玄襄见她不说话,便望向了无命:“那便往西去。”
无命点点头,指点车夫将马车拐上一条宽敞的主街。
容玉抬手按着太阳穴,额间微微泛起冷汗。她抬起眼,凝视玄襄:“殿下盛意拳拳,我怎好就此辜负?”这阵法只是令她痛苦难受,实质上却造不成任何损伤,是以玄襄也不会被波及。马车行走的路都是阵法最强之处,她忍着不适,紧紧攥着手指,指关节微微泛白。就连未央都不忍去看,将头转向一边。
“仙子,无谓的逞强和嘴硬,还是要不得……”玄襄抬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拂,那重压顿时消去大半,“这个道理你该不会不明白罢?”
容玉缓过一口气,脸色发白:“殿下说的是。”
马车出了内城,终于在外城停了下来。
玄襄先撩起衣摆下了马车,在车下相候。未央伸手在他的手臂上轻轻一扶,落在实地。容玉自觉不需要扶持,便往边上一让,想避开他。谁知玄襄托住她的手肋,不容分说地将她扶下车。
她身上的不适已经缓解大半,只是脚步还有虚浮,她回首望向内城,虽然她不想再尝试一遍刚才被阵法压制的痛苦,可还是有些不确定的地方。忽听玄襄道:“无命,仙子身子不适,你便多上心些。”
刚才施过威,现在又来撒恩,顺带又有堂而皇之的理由来看住她。容玉凝目看着玄襄,这样的对手,得之她幸。既然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她得偿所愿,那么对手越是强大,她赢得会更有趣味,那又有何不可?
玄襄同未央走在前,她刻意放慢了步子,渐渐同他们来开一段距离。无命跟在她左右,有些不耐烦:“你又要做甚?”
容玉转身,又往内城方向走去:“既然楮墨城下的阵法如此绝妙,我愿再领教一回。”
无命拿看疯子一般眼神看她:“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的事有很多,”容玉微微一笑,“无命大人是否少见多怪了一些?”
无命冷笑,说出了一句捅坏马蜂窝的话:“我倒不知道九重天庭的仙君是否个个如同仙子一般,装扮得不男不女,还喜欢主动凑上来求君上垂怜。”
无命咬牙切齿如困兽般愤恨欲绝。
那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他不过是讽刺了一句,她就还报了他十倍。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是上神的身份?
容玉的男装扮得极好,就算是有破绽之处,都用障眼法一一修正了。她一袭白衣,翩翩公子如玉,随着轿撵缓步而行,还时不时停下来同路边的洛月人寒暄。无命被定身的术法定住身子,僵硬地坐在轿子里,一身女子衫裙,薄施脂粉,金簪横陈,接受街边人的指指点点。他恨得快把牙咬碎。
容玉不紧不慢地走了一条街,又让抬轿的人停下来,走向路边的卖花人。
卖花的是位洛月族妇人,瞧见容玉走来,笑容明朗:“这位公子可是送花给心上人?”
容玉挑出一支牡丹,花枝绕在指间,教人想不好究竟是花朵更艳丽还是那白皙的纤指更惊艳。她将花枝朝轿子上的人一指:“是送给美貌的小姐。”
妇人两相对比,有点为难地皱了皱眉,若是论美貌,似乎还是这位买花的公子更甚,只是这公子好像很喜欢听人夸赞他的心上人容貌,便笑道:“公子的心上人自然是有沉鱼落雁之貌,两位看上去相配极了。”
无命几乎红了眼,如果不是他一时之间破解不开她的定身术法,他一定要亲手扭断她的脖子。
容玉买了花回来,扶着外袍的宽袖,微微倾身,将那牡丹簪在无命的发髻上,在他耳边低声道:“一直听闻,邪神之中美貌者甚多,无命大人果真是其中的上上之选。”
无命咬紧牙关,发不出声音就只能做嘴型:“你到底想怎么样?”
容玉瞥了他一眼:“其实我也没想好……”
她也是很为难的,无命是玄襄的左右手,肯定不能随便杀了,可是不玩弄他似乎于情于理都对不起玄襄殿下的一片心意。那么只好让无命男扮女装,一路让人观赏,反正看上去也是赏心悦目。
容玉掸了掸衣袖,指点轿夫往城东方向走。那卖花的妇人忽然瞥见那轿子上的女子在裙摆中若隐若现的一双大脚,不由吃了一惊,喃喃道:“这个身形倒是挺健壮……”
容玉绕了一圈来,也大约摸清了楮墨城下所埋的阵法强弱。阵法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今日吃过一次苦头,自然不会白白浪费,至少她已经想出一条离开楮墨城的绝佳路线。
无命开始还熊熊燃烧着愤恨之情,后来则开始担心会不会有谁认出他的身份——一旦认出,他不觉得以容玉这种低劣的人品会为他遮掩,他定然名声扫地。
所幸最后也无人认出他来。
他不知道该庆幸是容玉的障眼法巧妙还是她化的妆容几可以假乱真。
终于,他们又回到之前同玄襄和未央走散的地方,无命突然觉得身上的定身术法一松,指间一道火光便奔着容玉而去。
容玉反应极快,往边上微微一闪,便见身后的细细树干轰得一下燃烧起来。
若不是她躲得快,就是直接被烧到脸了。她一直知道自己有副好容貌,虽然不至于能勾引到玄襄却也足以引起他的兴致,如果被毁了,那便功亏一篑:“美人心毒如蛇蝎,便是说你这样的,无命大人。”
无命压住汹涌的怒气,低声道:“衣服!还有我的剑!”
容玉也不跟他纠缠,干脆地将手上的包裹扔给他。
无命飞快地剥下身上那衣裙,换上了自己的外袍,抽剑出鞘,直刺向她。他虽然愤怒,却还没有到失去理智的地步,他知道君上同容玉之间在传闻中有某种契约关系,虽然不能完全确定,却也不敢乱来,这一剑还是手下留情了。
容玉看准剑锋的来势,微微往后一避,忽见远处有两人并肩而来,这么轻忽的一眼当真觉得是一对璧人。她极快地思虑之后,闪避的速度便慢了一分,那剑锋正好划过她的手臂,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
无命的下一剑立刻就到,容玉这回不避不闪,只见有人挡在她之前,用食指中指轻轻夹住剑锋:“够了!”
无命一个激灵,撤剑而立:“君上!”
容玉抚起衣袖,露出手腕上那一道伤痕,虽然极浅,红色的血痕映衬着白皙的手臂,却是有些触目惊心,当下恶人先告状:“殿下,你的人若是一言不合便要分出个死活,云天宫里可得血流成河了。”
玄襄微微眯着眼,下意识地按了一下手臂,不用看也知道,他的右臂上也同样出现了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璇玑族当年的预言不假,他的确是在不可知的时刻,和容玉缔结下了同命的契约。她受到的任何损伤,都会还报在他的身上。
他简直是被牵制得死死的。
若非他行事谨慎,以休战换得容玉来到楮墨城,一旦这预言传到九重天庭,他定然已经受制于人。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衣袖拉回,遮住手臂。他又看了无命一眼,阻止了他要说的话。无需多问,玄襄便知道这事端是谁挑起的,无命醉心于武道,谋略不足,被撩拨几下便怒气直冲。倒是容玉,她总是有办法在他以示警告后再次作出挑衅之举。
玄襄笑了一笑:“你们若是闹完了,可以回去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