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英雄不过身前之名,百年后却向何处凭吊……」说完了这一段,二胡一拉,依依呀呀地唱了开来。
秦青听不懂那唱腔,呆呆地听了一会儿,索然无味地在端坐的青年面前飘来飘去,忽然又想起了一事,好奇道:
「他说的那个人和你的名字一样。」
「是啊。」
他们定下了船期,目前在江宁府逗留。秦青一路跟着他们,但凡有旁人在的地方,它都会很乖觉地隐身,除叶子昀外,再无人能看到它。
曾经懵懂无知地在世间飘荡,吃过苦头,也吓到过人,后来被一个道士点化了几句,才似懂非懂地学会了隐藏起自己。它渐渐了解到自己与「人」不同,在遇上叶子昀后,就把这个比它还呆的「异类」当作了同伴。
也许就像是雏鸟破壳而出后会认准见到的第一个人,它后来虽然渐渐看多了世事,长了不少的见识,遇到过性格各异的人,但还是觉得叶子昀比较亲切,也让它有安全感。甚至是因为信任叶子昀,也捎带地信任了罗隐这个货真价实的「人」。
秦青认识叶子昀时,就知道他是鬼,当然也就不曾想过这位同伴死前是什么人。方才说书人说的那段,是叶子昀年少时在北方结交义士、扶危济困之事,秦青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反复出现,却想不到身边的伙伴和说书人口中的那个人有什么关联。
何况,因为喜欢听故事,一个人在人间游荡时,常常会在茶馆酒楼等地听人说书。而说书人讲的事,少说也是几百年前的,故事中的人物,从生到死轰轰烈烈,末了加上一句叹息,再唱上几句。
「听起来那么了不起的人,为什么都死了呢?」
人生在世,谁能不死?这却不是经历千年的悠长岁月才形成了神识的精灵能够明白的。
叶子昀淡然笑道:「也许是因为,无几人能在身前就成为传奇吧。」
也无几人,有幸在死后,还能与友人闲坐,听着世间与自己有关的传说。
秦青听不懂他的话,不过也没有太在意,它的注意力很快被桌上的梅花糕吸引了去。做成梅花样的糯米糕里是甜甜的红豆沙,叶子昀口味偏淡,不喜太过甜腻的,秦青却是极为喜爱。
往常在集市上飘来飘去的时候,总是对着各色糕点垂涎不已。但道士告诉过它,人间的规矩是不可不问自取,于是它也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跟上眼前这个伙伴后,日子就过得不一样了,让它很是心满意足,只要有甜食在面前,连那个跟着他们的冰块脸也看着顺眼起来。
罗隐回来的时候,见叶子昀在低头饮茶,而他面前摆放的糕点却在凭空消失。他推门而入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走了进来,随手带上了门。
「它一直都只能是那般模样吗?」
既然能开口说话,能随心所欲地现形与隐身,难道做不到幻化成人的模样?再不济,变个猫猫狗狗都行,总不至时常让人看到这么灵异的情景。
秦青正陶醉在梅花糕的滋味中,没有留意到他说的话。
叶子昀看了它一眼,微微一笑,「它大概还没有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吧。」
看过生老病死、爱恨贪嗔,流连在人世间,却只当自己是一个旁观者,而还未想过,自己究竟是为何而存在的。
在苏州城的那些日子里,秦青每天都会告诉叶子昀很多看到听到的故事,然而对故事里的悲欢离合,它却无法感同身受。在这世间没有执着的人与事,没有想要得到旁人认同的想法,也就不会去想是否要改变自己的模样。
门虚掩上了,但楼下的酒客们的高声议论,仍有一句半句隐隐约约地传来。
「郭老这一段书说得虽好,但未免太悲了些。想来一人年少成名,死后仍能盛名不衰,夫复何憾?」
「此言差矣。郭老应是有感而发,想那叶盟主身前英雄了得,死后却不得安宁,让人如何能不喟叹?」
「刘兄此言,可是指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盗墓一事?」
「噤声!眼下易水盟正逢大事,何必去触他们霉头……」
蓦地传来了「嘿嘿」一声冷笑,就仿佛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一样,在座的酒客们都听得清清楚楚,随后一个阴测测的声音说道:
「易水盟的人越发不成材了,难怪把江南武林弄得乌烟瘴气。」
众人纷纷侧目,却见说话的是个干瘦的汉子,坐在一位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的右手侧,他对面的一个胖子笑眯眯地接过话道:「可不是么,前一年死了当家的,这会子连墓都被掘了,还能腆颜邀天下英雄前来,看他们这丢人现眼的模样。」
这三人旁边的两张桌子,各坐了三四人,隐有护卫之意。
易水盟在江湖上崛起以来,从未被人以如此轻慢不屑的语气议论过,何况还是在江南的地盘上。
在场的也有几个在江南武林道上混的,听到这样诋毁易水盟以及整个江南武林的话,不禁激起了一腔义愤,虽是看得出这行人的来头不小,却仍有人出头道:「只会逞口舌之快,有本事你到苏州去会易水盟的英雄啊,该不会是连英雄帖也没有收到吧?」
众人听了,一声哄笑方起,就被那瘦汉用「嘿嘿」两声冷笑压了下去,依然是阴测测的调子,却因为用足了真气,不但把酒楼里其余人的声音都盖了过去,就连在半里之外听来只怕也是一清二楚:
「就算当着易水盟六堂主的面搁下这话,又能奈何得了咱们吗?」
只听着外面一个清傲的声音冷冷道:
「飞鹰堡的雷护法真是好大的威风——」伴随着一阵鼓点般的马蹄声疾驰而来。
在说第一个字时,听着还有数十丈远,话音落下后,人也已在门前停下,好快的马!
当先踏进来的冷艳女子,一身的黑衣,却被她穿出了几分狂放热烈的姿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看向那一行人中为首的中年男子。
出言讥讽的那瘦汉被她直接忽略了,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正待说些什么,却见那中年男子一摆手,笑道:「沈堂主谬赞了。」
易水盟有风雷水火土木六堂,统帅「弱水堂」的沈红是六位堂主中唯一的女子。无须多言,在场的江湖人就都明白了这黑衣女子的身份。
她身后的骑士将马拴好后,也随后一道跟了进来,其中一位青年站到了她身侧。
那中年男子看了那青年一眼,微微一笑道:「雷某才过了江,就劳烦易水盟两位堂主大驾前来,真是不胜惶恐。」
那位举止沉稳的青年上前一步,抱拳道:「庄岚久闻飞鹰堡雷护法大名,幸会。」
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原来「大风堂」的庄堂主也来了。而更让人惊讶的,却是被庄岚点明的那一行人的身份。
原来是北方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飞鹰堡的人!
江湖中利益纷争无休无止,即使是各大门派结成了武林同盟,但武林盟内部也非铁板一块。作为南北武林中最引人注目的势力,雄踞江北多年的「飞鹰堡」与在江南新兴崛起的「易水盟」常年不合,也不是什么秘密。
听闻当年飞鹰堡也有意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然而叶子昀却更是众望所归,从此之后,就听说飞鹰堡的主人一直称病不出。
飞鹰堡的左右两位护法,在堡内地位尊崇仅次于堡主,武功之高也是人尽皆知。这一位既是姓雷,想来就是左护法雷啸了。
他此趟来到江南,带着的那两位得力手下,瘦的名唤樊越,胖的是魏兴。樊越方才被沈红无视,心中恼恨,冷笑道:「不是都说易水盟要选新盟主么?两位堂主好闲情逸致,竟也不急着赶回苏州。难不成是盟主人选已经定下了?不知是贵派的哪一位,可也来江宁府了?」
沈红的脸色更冷了几分,庄岚抢先开口问道:「阁下何出此言?」
樊越故作惊讶道:「难道贵派此次不是为选新盟主?这也难怪,毕竟都一年了都不曾选出来,倒不如趁着天下英雄齐聚,另选贤才的好……」
庄岚却不再理会他,而是注目于雷啸,沉声道:「英雄帖也有送到飞鹰堡,雷护法莫非不曾过目?方才这位朋友所言却是何意?」
雷啸脸色微变,而在场的江湖人士中稍有心的听了这番话,不由也暗自惊奇,要知道易水盟大张旗鼓地选新盟主之事在江湖上早已传开,若是事实,此时已无否认的必要,难不成传言不实?
易水盟不选盟主,难道八月十五之期还真是邀人赏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