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隐说完后,不等他作出反应,就转身先走了出去。
路铭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竟不知道这黑衣青年是何时出现的,还未等回过神来对方就已下了战书。他既没有机会拒绝,更怕被人笑话他不敢应战,只有握紧了手中长剑跟了出去。
余人的目光紧随着两人向外望去,才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
路铭踏出茶馆时,脚下略有些犹豫,他年少傲气,又有心仪的师妹在侧,平常十分注重自己的仪表,而要在雨水中大战、在泥地上腾跃,在路少侠眼中显然有失潇洒。但此刻也由不得他退缩,毕竟在众目睽睽下接受了挑战,与比剑的胜负相较,其他事都不值一提。
他磨蹭着跟了出去,冰凉的雨丝打在身上时,仍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一心留神脚下,以免靴子上溅上了泥水,未顾得上向对手望上一眼,也就没有注意到,与他比剑的黑衣青年方才在雨中走回来,没有打伞,衣袍与发丝却不曾湿了半分。
茶博士往外面张望了一眼,除了与那黑衣剑客同来的青年,其他人也都情不自禁地站起,聚在屋檐下观战,一时挡住了视线,在屋内看不清外面的情形。茶馆一下子又空空荡荡的,他闲下来后又有些犯困,想着外面下雨或许不会有客人上门了,也不知道那两人比剑要打到什么时候,不知不觉眼皮越来越沉,却不成想外面的打斗很快就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玉剑门的人离开的时候,一个个都默然不语,全然不见来时的豪情恣意。路少侠跟在师兄师妹身后,走时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太好。他身上并未带伤,但双目发愣,神情恍惚。
他的师兄们素来都知道,这个师弟性格虽不讨喜,但本门剑法确实练得都要比他们好。玉剑门在江湖上名气不大,但他们一直在门内练剑,无几人到江湖上闯荡过,眼界自然就窄了,总以为天下的高手,也不过与师父师伯师叔们在伯仲之间。然而,那位黑衣剑客手中的剑还未出鞘,居然就打败了路师弟。一招之间,胜负已分。
罗隐打发了姓路的小子后,返回茶馆中,见到他的至交好友正悠然自得地吃着桂花糕。
武林中人提起叶子昀,有人称他公正严明,有人赞他侠肝义胆,有人夸他果敢坚毅,有人羡他豪迈疏狂。但当世第一剑客在与人交手时也无暇看上一眼、心无旁骛地专注于糕点的这个人,大约是无人认得的。
惟有罗隐陪伴他走南闯北,才知晓他喜欢清甜软糯的糕点,即使是最普通的白糖糕也一样能得他青睐。江宁府最出名的老字号店铺的糕点铺开在桌上,淡淡的清香透出了油纸,捎回来的时候用布头包裹得很仔细,不曾被雨水打湿。
他的指间沾有细白的糖屑,手指修长美好,掌中托着的一块桂花糕看上去十分诱人。
「这是糕?看上去很好吃。」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问话的人当然不是罗隐。严格说来,这句话是直接传入了叶子昀的心中,而非听到了声音,这个感觉十分的熟悉。
他眨了眨眼,手中的糕点稍稍转了方向,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容,看上去像是在对某人道:「想要尝尝吗?」
他的动作虽是细微,但落在有心人眼里,未免有几分诡异奇怪。而罗隐在一旁看来,眼前这一幕却有几分似曾相识。
他不动声色地往角落里看了一眼,好在茶博士又在打盹了,他还是稍微侧过身体,挡住了可能从那边过来的视线。再望向外面的天色,雨也似乎停了,他拿起长剑,起身道:「走吧。」
到了僻静无人之处,走在前头的罗隐转过身,问:「你那位朋友,还跟着吗?」
叶子昀侧头与那个伙伴交流了一句,然后微笑着对罗隐言道:「他问,你是想看到他吗?」
白天可以看到,那么还会是鬼吗?罗隐确实不知道叶子昀的这位「朋友」从何而来、究竟是什么,但有看不到的东西一路跟着总有违和感,于是点了点头,问:「能否现身一见?」
「既然是朋友的朋友,那么让你看到也不是不可以。」
一个稚气的童声响起,罗隐确信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叶子昀亦然,不像是此前他们直接心意相通地感应到对方的想法。
一团淡蓝色的光晕,圆圆的像是个蹴鞠时踢的皮球,也许是很久没有在「人」的面前现身了,一蹦一蹦的像是很有些兴奋:「这样能看到我了吧?」
罗隐沉默,还不如看不到。
它的注意力显然不在罗隐身上,而是围着装有糕点的包裹团团转。叶子昀一笑,将包裹解下递给了它,它欢呼了一声,不知使了个什么法子,使其浮在半空中,所有的糕点排成一圈回旋着,然后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
罗隐尽量让自己忽略眼前有违常理的景象,转而问叶子昀:「你这位朋友前些时候不是离去了吗?」当初问过它的来历,但彼时叶子昀神识还未归位,解释不清来龙去脉,那日说起这位伙伴走了,罗隐也没有多想。
「它认得出我的气息,那时在苏州城里,也是特意来寻我的,但我当时却未能想起它是谁。」
罗隐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呼吸顿了一拍,问道:「不是在苏州才遇上的?」若是一路跟着,岂非他们之间种种亲密羞耻之事,都落人旁观者的眼中了?
想到这,饶是冷静如他,一瞬间表情也变得有些奇怪,若是落在不熟悉罗大侠的人眼中,或许还不是很看得出来,但叶子昀却对他再了解不过,已然知悉了他的心思。
「当初还在荒野中飘荡时遇上的,我是因为死了……它是因为活得太长。它一开始也不清楚自己的来历,看到孤魂野鬼就以为是同类,后来才渐渐弄明白自己是古木幻化的精灵。那时我并无神识,等到苏州城中重逢时也认不出它了,直到近来清醒来后才慢慢忆起前事。」
罗隐听后,默然片刻,才问道:「过往之事,你都还记得?」他的声音不觉竟是哑了,握着剑鞘的手也不知不觉地用力攒紧。
叶子昀自从清醒后,神识归位,二十三年里的记忆都不曾缺失了半分。罗隐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明了,站在面前的依然是昔日的那位至交好友。而如今问的这句话,显然指的不是叶子昀在世时的事,而是他也许最不愿回想的死后那一年间的事。
在世人眼中,叶子昀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一生不曾有过挫败。他的为人及生平,完美无瑕得让人艳羡,却因太过高不可攀,对很多人而言,甚至无力生出嫉恨的情绪。
这样的人,死后却成了飘荡在世间的孤魂,被人控制役使,没有自我的意识。罗隐一想起来,都觉得胸口窒息苦闷,而骄傲如他,又是如何直面那一段曾经的经历?
更有甚者,醒来后发现原本引为毕生知己的好友,却对自己有不同寻常的禁忌情感,甚至还发生了越轨的关系,他又是如何想的?罗隐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人看向他的目光清明澄澈,不含半点芥蒂,甚至还纵着他的性子,任由他做了那等事。
叶子昀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瞬间有些飘忽而游离,然后又淡淡地笑了,「但那一年里,其实并分不清自己的处境,整个人浑浑噩噩,无知无觉,但现在想来,却也庆幸愚笨若此,虽为人所役,也没有能力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罗隐觉得喉咙有些发堵,说不出话来,于是稍稍偏过头去,却见那淡蓝的小圆球正吃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功夫糕点已经不见了大半,明明看起来那么小的个头,真不知道都被它吃到哪儿去了。
不过也都没有区别吧,反正也看不出身形来。
「它有名字吗?」若是要一路跟着他们走,总要有个称呼吧。
「未曾听它提及,想是无人帮它起过吧。」叶子昀也看到了它的样子,哑然失笑。
「卿卿。」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它努力地咽下了糕点,勉强吐出了两个还算清晰的音。
……是哪两个字?未等罗隐他们发问,就听它来了兴致似的,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那天我在一户人家,看到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男的口中一直喊着这个名字。好像听说他们在做的是动情时才会做的事,会叫这个名字也是因为喜欢对方。」动情什么它还不是很懂,但知道喜欢是好的意思。
见多识广如罗大侠与叶大侠,也一时无语。罗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又黑了几分,一言不发地掉头继续往前走。
走出几步后,又忍不住问道:
「它是男是女?」
叶子昀摇头道:「它是草木精灵,如今并未真正化形,所以还不得而知。」
这个意思是非男非女,还是可男可女?罗隐脚步顿了一下,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最后,名字还是定了下来,叫作「秦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