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步随心和有愆都达到了练气八级的修为。这个地方并没有灵脉,灵气稀薄,养气丹用完后,要提高修为便很难了。而且对于修士来说,出外的游历是必须的。有愆也预备出外游历,想和步随心一起去昆仑。国师已逝,三年尽哀,他多少已释怀。
两个小院子外是一派天成的碧绿草坪,一条浅浅的清溪出入期间,一颗近千年的老桃树穿一身花衣庄穆地站在溪边,树荫下是一张白玉石砌成的圆桌。微风吹来,白玉桌上便落下点点粉红,煞是清艳。
“今天老郭头新酿的醉桃花成了,你们若不出来,我可就喝完了。”白玉石桌上已备了几个玲珑的绿玉酒杯和几碟糕点菜食。依旧是一身赤纹玄衣的洛煌一掌拍开酒坛上的封泥,向两个小院里高声道。
“我上一年和老郭头说好了,今年开的第一坛都是我的!”步随心从小院里冲出来,居然还使了一个神行诀,一把推开洛煌,将一坛子酒抱在了自己怀里。那红色的封泥落在她的白衣上,及是醒目。
“老郭头是我家的厨子,我还用得着抢你的?就冲你这句话,五十年的醉桃花,你今天就不用喝了吧。”洛煌得意地笑起来,上前一步拍了拍步随心的头,顺手替她掸去了肩臂上的红泥。
步随心立刻像放一把团扇似的把半个身子大的酒坛放回了桌上,整了整衣袖,一步步挪到洛煌面前,拿肩膀撞了撞他的胸,做娇羞状垂下眼道:“王上不要这样开人家的玩笑啦啦,人家知道错了……”
有愆刚好走到这边,听到步随心发嗲的声音,立刻停住了脚步,头转向一边。
“她真是越来越过分了,根本没有半分美人该有的气质还到处装美人,简直就是故意来恶心人的,是吧?”犀渠跳上有愆的肩膀,摇头道,“咱们别去招惹她,快去帮我开酒坛子!”
“随心,你真是爱胡闹……”洛煌低声道,扶住了步随心,用宠溺的语气柔声道,“我自然不会怪你。”
“真的?那五十年的醉桃花,能给一坛不?”步随心戳戳洛煌的胸膛,抬头眨眨眼。
“……”洛煌没有答话,正待步随心再次发话,他的胸口开始发抖。
抖了半阵子终于憋不住,洛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随心,每次都是这样,你能不能有点新招数?彤妃天天这样说话,她撒娇起来可比你有新意得多。”
“切。”步随心敛了笑容,撇撇嘴,走到一边,一脚就踩到白玉石凳上,捋了捋袖子露出两条雪白胳膊道:“那我们就来行酒令,如果我赢了,酒留下。”
“好啊。”洛煌微笑的眸子晶亮,嘴唇微启,露出好看的牙齿,“如果我赢了,你留下。”
“留下干什么啊,陪你过夜啊?”步随心摆摆手,“我可不敢抢你那些妃嫔的活,要不然她们可得把我剥下一层皮来。”
第二年的时候洛煌就成了新的洛王,这年夏天皇宫女眷也来这避暑别苑里度夏,他的一群莺莺燕燕为了找自家的王上到处乱窜,无意中就到了步随心的院子附近。见步随心一个女人住在此处又和洛煌在说话,便上了心。隔几天以后,天天找了理由在步随心的小院附近转悠,说着风凉话,直扰得步随心耳朵抽筋,一人折了一条手臂才告终。
“真不知道你怎么消受那么多女人,都说万年的铁杵也能磨成针啊……”步随心感叹着拍拍洛煌的肩,“壮士,量力而行啊。”
洛煌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瞟上步随心,勾起嘴角:“你好像很有经验嘛。我的力有多少,要不要试试?”
“……你口味真重。”步随心做惊吓状,“我可没兴趣跟一个那么多女人分享男人。”
“哟,是吗?那我可真伤心……呵呵。”洛煌的眼神有些幽暗,飘向远处。
步随心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便看到一个白衣白袍的男人手持一架琴向这边走来,人如素竹,清淡而笔直。
“醉狂生今年也来?”
“你不是很希望他来吗?”
“对啊,我从没听过那么好听的歌声。”步随心随手使了个小风诀,将刚才踩过的凳子吹干净,坐下来道,“是不是总有女人被他那副忧郁的表情欺骗?”
“好像是。你也是其中之一?”
“那倒不至于,我可受不了他发酒疯的样子。明明喝不了那么多酒,还就是喜欢喝……虽然他喝醉的时候唱起歌来更好听。”
洛煌笑,拿眼睛看她:“对啊,幸好他有伴,上一年不知道谁一壶就倒。”
“……”
醉狂生楚舆是洛煌幼年时的书伴,生性喜琴喜歌喜酒,两人性格相投,一直是彼此的良师好友,洛煌到这里来的时候,总是会带上他。他虽名楚舆,但因喜酒,又饮酒辄醉,醉即狂歌,被洛都的名士送了“醉狂生”的号。
四人又在一起喝酒。桃花瓣落在溪水上,白玉石桌上,绿玉酒碗上,四人的衣袍上。醉狂生最不善饮酒,醉眼惺忪地就走到一旁盘腿莲座,置琴膝上,开始放歌。
“人之生也不满百,人之去也无以哀!托体山阿,他人已歌!
人仙,人仙!弃人而成仙!仙人,仙人!得仙而忘人!
越关渡津三千年,逍遥长生且为何?
仙兮仙兮不可追,余我长歌更咨嗟!”
有愆闻声,放下酒杯开始舞剑,步伐似风,身形翻转,衣袍飘飞,如蛟龙出海,银光紫电,剑影流转,刺破虚空,冲上长霄。点点花瓣为剑气所激,翩然与之共舞。
步随心两腮酡红看着有愆舞剑,忍不住道声好。洛煌拍了拍她的脑袋,继续和她玩猜拳,也不管谁输谁赢,转眼又灌下她一杯去。
“……醉狂生在唱什么?听这词还真像一回事。”步随心喃喃道。她已看不清楚有愆的身形,唯听到耳边石破天惊的商调和歌吟。
“《仙人歌》。”洛煌半晌,答。
“他遇见过仙人吗?怨气好重的感觉……”
“他少年时在外游历,据说遇到过一位仙子,那位仙子后来离开了。”洛煌道,眼神有些落寞,“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喝酒的。人仙有别,呵呵……本是同根,却是人仙有别,寿命修短,白发青丝。灵资天成,上苍不公,又可奈何?”
“可奈何?……”步随心接口,“你都是洛王了一个国家都是你的,你都这么说,那你的百姓岂不是干脆去死一死重新投胎比较好?”
洛煌一怔,苦笑:“是啊,我已经是王了,无灵根者千千万,我却已经是王……”
步随心想了想,又灌了一杯酒,道:“其实我原先也没灵根……不对,是我上一世没有灵根。那还不是这样过来了,该开心照样开心该哭照样哭。我想想……如果这一世我没有灵根,那我首先就不用经历这么多倒霉事了,大概就找个地方种种田闹闹宅宫宫斗,然后找个好男人一起和和美美地过,……啊,老郭头就不错,年纪和我差不多,一门心思就知道做菜酿酒,酿出这样的醉桃花,老郭嫂子一定很有口福……”
“喂,清醒点,老郭头都七十多了。你难道不觉得我才比较合适吗?干脆别去修仙了,来做洛王妃怎么样?”
“小子,我的年纪都可以当你妈妈的妈妈了,我算算,你今年三十几来着?如果你妈十六岁生你,你外婆又十六岁生你妈……唔唔……”计算费大脑,步随心只感觉脑内涌上一股晕乎乎却美好的感觉,像是坐在了云朵做的蹦床上。她哼唧一声,趴倒在了桌上,又软绵绵地倒地,找了个舒服姿势,竟是准备睡死了。
“笨蛋。”洛煌笑一声,脱下外衣,铺在青草上,将步随心抱起放在上面。自己也拿了一壶酒,跟着在一旁躺下来,自斟自饮。粉色的花瓣落在步随心的唇上,微红的细长颈子上。
洛煌看着她的平和安心的睡颜,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声,伸出一根铺着薄茧的手指去,轻轻拨落那些调皮花瓣。
步随心的睫毛闪了闪。
洛煌怔了怔,放下酒壶,咬破了自己一只指头,将带血的指头按在步随心的额头上。待得他的指头移开,一瓣鲜艳如血的桃花已落在步随心光洁的额头上,微风吹起,也未移动半分。
一旁的有愆剑舞更烈,一飞冲天,似要绝尘而去。而楚舆的琴歌则渐渐低吟。他靠在桃树干上睡着了。
醒来后,已是残霞满天。
“咦,这是什么?眼熟得很……”步随心看到草丛里有只蓝色的珠花,“谁带过呢?想想……唐灵瑶?!”
步随心的酒突然醒了大半。
“这朵珠花是谁的?”她举起珠花问。
“我的。”琴声突然停了,楚舆好听的声音响起,他自嘲般笑了笑,将琴上的桃花轻轻抚落,拨了几根弦。
他救起她的时候,不知道她是受了伤,更不知道她是传说中的仙人。她的银镯子落在了别处,被他收起来。她养好伤欲走,却犹豫着问他讨要银镯。他记得她从头上摘下珠花的样子,温柔娴静,眼神中却含了一丝悲伤:“你若要念想,这朵珠花留你便是,上有一个阵法,危机关头或可保你平安。那镯子全无用处,却是我一个故人所赠,望你归还。”
他对她来说,是个凡人,是个过客,一无是处,一朵珠花就能将他打发。而那位故人,才是她心中所属吧。
可笑啊可笑,明知如此,他却依然将这珠花珍而重之地保存着。
“你认识的仙人,是叫唐灵瑶么?”
“她其实是青晏门的弟子,天资极好,想来大道可成。我原为青晏门弟子,此去便是要回去,你若是有话,我可以帮你带去。”步随心有些蹒跚地走过去,将珠花递给他。
楚舆脸上收下珠花,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但转而归于寂寞,他悲哀一笑,叹声:“我……已无话。”
人仙有别,便是半分机会也没有的。
洛煌的眼睛睁开,又再度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