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孟冬,气候偏寒,因得是在北方,这冷意便又多添了几分。
卖早点的摊铺前围了不少人,淡淡温热的白气腾开升起,一直缭绕上高楼,街上行人皆紧了衣衫,低头瑟瑟的走着,瞧这天气,大概过不了几日就会下雪了吧。
暖季果真去得太快,只是,蜀中的这个时候,想必还是艳阳当空,暖日映河,让人羡慕。
宿兮静靠在窗边,垂目瞧着楼下人来人往,手里的书卷停在这一页,已经许久未翻开。
读的是柳耆卿的词,不知是不是近日季候的原因,总是懒懒的,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大少爷。”
叶总管一面把热好的茶仔细放在桌上,一面又取来一旁的极地雪貂毛裘衣替他披上。见得宿兮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不由就劝道:
“这窗边凉,少爷还是莫要吹冷风,小心身子又害上什么病了。”
“不碍事的。”宿兮只随意一笑,“我不冷。”
听得他这话,叶总管不觉来气:“还说没事呢,上回从蜀中回来之后就生了场大病,眼见才好。那燕少侠也真是,他自个儿身子骨好,何苦要少爷您陪着一起他瞎折腾!”
“你就是多心。”宿兮端起桌上的茶杯,掀了盖子,慢慢刮开上面的茶叶,“我倒觉得偶尔出去看看,也挺好。”
“老仆不是说不好……只是,唉……少爷,你也该多考虑考虑老爷夫人的心意,江湖上的事儿,咱们能不去管吗?”他就是想不明白了,宿家不愁吃穿,自家少爷为何老是要去趟武林里的浑水。说到底还是当年老爷的不是,不应当送大少爷去习武……人一旦与江湖沾上边,那就不好脱离关系。
宿兮慢吞吞地抿一口茶,淡淡道:“最近西郊的王掌柜跑过来,想把东巷的那间香料铺当给我。我对这一带不熟,你替我拿主意吧。”
闻他此话是故意要岔开话题,叶总管也不好得多劝,点头应下。
静默一会儿,宿兮忽然叫住他:“对了,上回要你查的事情,可查清楚了没有?”
叶总管刚要退下,听他问来,便马上上前去回话。
“要说沈家宿敌的事儿,老仆从下人所探信息来看,并无什么奇怪的江湖门派与他有过过节。沈家也是商场上出了名的角儿,因生意记恨的人当然不少,只是论实力,都差沈家太多,根本不值一提。但……也不排除雇用杀手。”
宿兮当即就摇头:“这不像是一般的杀手干得出来的……”他顿了顿,“罢了,就到此为止吧。以后若听到什么风声再告诉我。”
“是。”叶总管点头。
“大少爷,下月初就是英雄大会了,少爷是准备在黑鹰城待到大会之后呢,还是过几日就启程?”
瞅着城里武林江湖人越发多起来,方总管不由很生不悦,可又迫于宿兮的态度,自是不敢有怨言。
“若无意外,应当是等大会之后再走。”宿兮把茶杯放下,收了手里的书,大约是想起什么来,对他道:
“你吩咐下去,燕少侠要是进了城,叫他来这悬天楼寻我就是。”
一听见燕生的名字,叶总管眉毛禁不住动了动,最后无奈地施礼:“……是,少爷。”
风吹起卷帘,扫在窗边的一盆兰花上,平白里让屋中气温降下好几分,叶总管实在看不过,走上去放下帘子,关上窗。
就在这一刻,那外头街上突然聚集了不少人,吵吵嚷嚷的,看着很生热闹。
“外面是怎么了?”宿兮耳力甚好,自然老早便听见,故而随口问来。
“哦……好像是,有人在闹事吧?”离得太远,他也看不真切,叶总管努力伸头张望半天,才得出这一结论。
宿兮缓缓展开那把铁骨扇,食指拂过扇柄,忽起兴致:
“闲来无事,不如就出去走走罢。”
叶总管得令,立马规矩道:“老仆这便去安排软轿……”
“诶。”宿兮头疼地一摆扇子,“既是走走,要轿子作甚?我就这么出去就是。”
“这……那老仆带上几个侍卫可好?”像是很小心地在征求他的意见,方总管一脸的期盼。
奈何不得,宿兮只得勉强答应:“只两个就好,不可太多。”
“好好好,老仆现在就去准备。”
*
黑鹰城两面环山,地势险要,不过风景却是极好,城中繁荣,人口众多,城内有不少武馆、教场。由于现今武林盟主方楚暂居于此,前来讨教的江湖人愈发多了起来。偶有在街上大打出手的,也不甚奇怪。
叶总管和两名侍卫远远的跟在宿兮之后,不敢走得过近。宿兮一个人,摇着轮椅,慢慢的走,路边的摊子上有不少贩卖暗器或是刀剑的,想起一月前燕生曾许诺说要带把好的骨扇给他,这大概又是忘了。
如此,不禁摇头苦笑。
人来人往,或许这轮椅太过显眼,时不时投来的目光看得他背脊微微发凉。宿兮轻皱了一下眉,佯装无事,仍旧朝前走。
那面街头的地方正有不少人围聚着,记得适才似乎在楼上听到一些动静,不料闹到现在都还没散,也不知到底是何人在比武。
“叶总管。”
他急忙上前鞠躬:“大少爷有什么吩咐?”
宿兮收了扇子,指指前面:“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是,少爷。”
叶总管踏前一步,拨开人群挤了进去,片刻后,见得他走出来,到宿兮跟前,低声道:
“回大少爷,似乎是有人吃了霸王餐,老板和伙计正在处理着呢。”
“哦……这样。”宿兮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横竖也不一定非得走这边,“那就换条道走吧。”
叶总管依言,推着他正欲调头,不想,那人群中响起一片哗然,人们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闪出一个空隙,继而有一不明之物从空中飞来,直掷向宿兮这处。
他快速挥开身侧的叶总管,扬起扇柄,横在面门,就闻得一声清脆的瓷碗碎裂声,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茶壶。
这壶被他击碎,茶水顿时溅了一身。
叶总管吓得不轻,连忙抽出巾帕替他擦拭。
人群中,有人气急败坏,几乎连话都快说不清。
“你你你……你简直就是目无王法,我要报官……我、我要报官!”
静默须臾,一个轻轻的女声很无奈地出言辩解:“这可不全怪我的,谁叫他那么不禁打,我就一推……他便倒了。”
宿兮微微一怔,抬头看过去,透过重重的人影,隐约可见得那中间站着个女子,茶色的窄袖裙衫,身子单薄,头上青丝只绾了一个髻,看上去很简单。
食摊老板怒容满面,一把擒住陶木晴的手腕,道:“你今日非和我去见官不可!走!现在就去!”
地上的伙计手捂肚子,疼得嗷嗷直叫,陶木晴实在没办法,周遭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话语很是难听。
“老板,你别不讲理啊……要不、要不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找人借一点儿?”其实要抽出手来何其容易,可碍于周围人多,就这么落荒而逃分明就是做贼心虚了。
“笑话!”食摊老板大掌一挥,“你当我是三岁娃儿?等你一会儿?谁知道你是不是趁机溜了!现下大家伙儿都在,谅你耍不出什么花招来!”
圈子里头有人替她出主意:“姑娘要是真忘了带钱,不如抵押个什么贵重东西在老板这儿,也还说的过去。”
“是啊,是啊。”
另有人跟着附和。
陶木晴左手摸到衣兜里的桃花印,犹豫半晌,还是没有拿出来。实话说,她身上当真没有什么别的值钱之物,想想……真是唏嘘。
正待这边仍在僵持之时,那前面蓦地飘出一个声音来,清清朗朗的。
“老板,她欠了你多少银两?”
众人遂循声看过去,人群之外不显眼处恰有个人坐在那朴素的轮椅上,衣衫泼墨,青丝如瀑,一缕发带垂下,星眸如水,唇边含笑,如沐春风。
陶木晴先是一愣,而后顿然大松了口气,若见救星,扯了扯那食摊老板的衣袖:“老板,这位是我朋友。”
食摊老板皱着眉上下打量着宿兮,颇为不信:“……你,真是她朋友?”
宿兮微微一笑,点头。
食摊老板犹豫了片刻,方拿出单子来,踢了一下地上还在哀嚎的伙计:“快给他算算,一共欠了多少钱?”
伙计揉着腰,摇摇晃晃站起来,拿过单子,清了清嗓子,道:“三碗稀粥,两碟馒头,一盘菜肉包外加打碎的茶壶一共是两吊钱。”
“不过是两吊钱,何苦这么为难一个姑娘家。”宿兮轻摇头,身后的叶总管很明事理地上前,递了一两银子过去。
“这是一两银子,正巧也可治一治这位小哥的伤势。依老板看,如何?”
“当、当然好了。”食摊老板伸手捧过银两来,看着一旁的伙计还在发愣,不禁敲了敲他脑袋。
“还呆着作甚?干活儿去!”
“哦,是、是是……”伙计捂着头,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银子,一步一步挪回店里。
食摊老板摸着那锭银子,自是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一个有来头的主儿,忙带上笑颜对着陶木晴拱手施礼:“方才对姑娘多有得罪,失敬失敬,还望姑娘海涵。”
桃木晴抿了抿唇,并没说话,无意识地抬头扫了一眼周围的人,那老板当即身躯一震,上前赶人。
“没什么好看的,都散了吧……散了散了……”
被他这么一轰,众人皆是满腹怨言,甚为不满地念叨了几句,也就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眼瞅着四下里空荡起来,陶木晴这才走到宿兮跟前,感激不已地笑道:“多亏遇上你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宿兮不以为意地笑笑,反而问她:“你是怎么和人家闹起来的?”
她尴尬地挠了挠头:“……不是说了吗?我吃了东西,没钱付。”
“没钱?”宿兮略有奇怪,“是……钱袋被人偷了?”说完又觉不太可能,以她的轻功,应当不会至于这般。
“不是……”陶木晴不好意思的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我把钱花光了,都忘了我没钱了。等吃完才想起来的。”
她颇为感慨的叹了口气:“说来也是我心软,倘若当初吃了就跑,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
背后的叶总管轻咳了一声。
宿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不自然地蹙了蹙眉峰,很快又恢复如初,回头来看着她:“记得你说过要回师门的,怎么会来黑鹰城?”
“我……”到底是迟疑了很久,陶木晴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因觉得他帮过自己很多,饶得是再欺骗他,自己心中必会不安,故而下决心说道:“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换个地方谈,好不好?”
“好。”宿兮想也未想就答应下来,“你想去哪里?”
“去……去酒楼怎么样?”陶木晴双目一亮。
“可以是可以。”宿兮忍住笑望向她,“你是还很饿么?”
“……算不上饿。”陶木晴很认真的解释,“我只是没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