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牵衣乍闻这话,全身血液顿时凝固。恁她怎么猜,都没猜到金雨朵躲着众人,竟然是来找展凉颜了。他没死吗?她亲手送的刀子,用他教的“釜底抽薪”,目的地是他的心脏,他怎么会没死?怎能不死?
说不出的情绪在心底,混成一团乱麻,然后听到金雨朵低低的声音传出。
“你是担心我吗?没关系。大夫说你今日刚醒,晚上要好好照看,若有个差池,就算你意志力再坚定,也是神仙难救了。”
是因为意志力坚定?所以她一刀插向他心脏他也醒了过来?他这么想活着做什么,想做什么!
梅牵衣很恼。展凉颜死了,她难过;现在听到他活着,她又恼怒。可是,又觉得轻松了些,好像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头被搬开了。
“你不用谢我,我也是有条件的。这碗药现在在我手里,如果你发誓等你好了以后,不会找我妹妹麻烦,我就给你喝。若不然,我就倒了它。”
梅牵衣微愣,心头暖了暖。只是,她叹了一口气,威胁展凉颜啊,她还真没见有凑效过的时候。
果然,过了好一会,金雨朵又道:“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吗?我若倒了它,你就死定了。”
这展凉颜,是宁可死也不放过她吗?想找她报仇?
显然金雨朵也和她一样的想法,等了一会,不见展凉颜的回答,她语气硬了起来。
“展楼主,你不要想当然地以为我既然救了你,就一定不会再放任你死去。我救你是因为我妹妹。她因为杀了你,难过又害怕,晕了两天哭了两天,晚上连觉都睡不好。牵牵从小善良又心软,从没杀过人,那天若不是你逼她太狠,她绝不会伤你半毫。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能尊重她的意愿?”
过了好半晌,另外一个声音传来,嘶哑微弱,断断续续。
“……真以为……我喜欢她?”
梅牵衣心头一悸,袖里的手紧了紧。那……是展凉颜的声音吗?他几时会有这么狼狈脆弱的声音过?
“咦,不是吗?”
许久许久,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梅牵衣不知道他回答的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心里是既矛盾又悲凉。矛盾的是,她明明已经清楚他不是那个展凉颜,却又仍不免把他们重叠。听到提及是否喜欢她,她又当他真是她喜欢的那个人。悲凉的是,她竟然还希望他承认,他是喜欢她,就算是假的,是被逼的,她也希望他能承认。
“我就知道,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牵牵嘛。”
他……他承认了?
梅牵衣说不出心里的感觉,她为自己这一刻的雀跃感到可耻。明知道他是因为无奈,明知道他是因为懒得辩解。因为无论他怎么否定,这都已经是被认定了的事实,而他从来不屑去做那种无谓的解释。
良久无声,大概是金雨朵在给展凉颜喂药喝。有了他承认喜欢她,真正善良又心软的金雨朵自然放下心来,相信他好了以后不会再找她的麻烦。可是,他真的会放过她吗?以他多疑的性格,以他极深的城府。
“其实我也知道你不会找牵牵麻烦,但总是有保证才会心安。”金雨朵似乎对刚才那一番威胁逼迫很是惭愧,极力地说着赞美的话,想在棒子后面哄两块糖果。
“我知道你本性也不坏。一个能笑得那么灿烂的人,一个宁可被对手攻击还要保护敌方的孩子的人,坏不到哪里去。”
“喂,我跟你说过了,朵朵是我爹娘叫的,你不能叫!”
梅牵衣呼吸一滞,顿时懵了。她很清楚,展凉颜叫她“朵朵”,意味着什么。他又喜欢上了么?就因为她救了他?这一次,不是他打伤她,不是他救她,不是他照顾她,他还是喜欢上了!
为什么就这么容易喜欢上?为什么?只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就这么轻易喜欢上了。金雨朵真的就那么好吗?她跟她就真的差那么远吗?她明明……也是有人喜欢的呀。
“好吧,好吧,随你。”
随着金雨朵这一句无奈又包容的话语,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湖水轻轻拍着边岸,只有风沙沙拂过芦花,传来隐约几声虫鸣。
屋里的少女守着伤重的男人,屋外的少女守着伤重的心。许久许久……
“你睡着了吗?”金雨朵轻柔的试探声从屋里传来,“那我走了?”又过了一小会,她小声地道:“希望这一夜平安,不要出什么事才好,我明天再来看你。”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传出。
走了没几步,金雨朵忽然轻轻“嗯”了一声,停了下来。梅牵衣以为她是觉察到了有人,忙屏住呼吸,往下缩了缩身子。却听到她又疑惑地问了一声:“你说什么?”
原来是在跟展凉颜说话。
展凉颜的声音极度微弱,她依然听不清楚,却能听到金雨朵细柔的声音,似乎仍然有些疑惑,要跟他确认。“灯?”
“你要灯做什么?”
“难道……你怕黑?”
梅牵衣原本也跟着疑惑,展凉颜要灯做什么。待听到金雨朵猜出这么一个答案来,不由得想笑。展凉颜怎么可能怕黑……
“你真怕黑!”
金雨朵声音拔高了一些,似乎极度不相信。脚步传来,是她重新走回去的声音。然后,梅牵衣听到她在笑,低低柔柔,似乎在忍耐,却又忍耐不住,轻轻地溢出唇间的笑。
“对不起,我……我当真没想到,你……你……展楼主……竟然会怕黑。”她的语音里,仍有笑意,却并没有嘲笑的意思。
梅牵衣愣住了。
他真的怕黑?他……怎么会怕黑?她从来不知道,与他相处一年多,她只知道他憎恶黑色,见到黑色就毁,看到人穿黑衣就杀。从来不知道,他怕黑。
回忆不知不觉地在她脑海里放映着。有夜深人静,他的房间铜灯如豆,她以为他没睡,过来找他说话,却看到他已经更衣躺下了;有她出门时,要帮他把灯吹灭,他却说他忽然想再看会书;有清晨很早很早的时候,她难得早起,去唤他起床,烛台满是蜡泪,烛火仍旧烧着,他说是晚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忘了吹……
原来,不是忘了,是他……怕黑啊。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自以为那么喜欢他,竟然连他怕黑都不知道。金雨朵才刚跟他接触不到一天时间,竟然就能猜到他怕黑?
谁能想得到啊?灵婴楼楼主怕黑。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会像个孩子一样,怕黑。
金雨朵到底是把灯留了下来,又前前后后,把小屋的门窗封好,然后才沿着来路离开了。
梅牵衣在外面等了很久,又在门口听了很久,确定他是睡着了,才推门进去。
屋里烛火摇曳,摆设简单,却床铺桌椅一应俱全。这座小岛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样,想必是因为离岸太远,附近的渔人在此搭的临时屋子。
躺在床铺上的展凉颜,模样真可说是惨不忍睹。大红的长袍已经破破烂烂。胳膊上,胸口处缠着一道又一道的白布,还打着漂亮的结,一看就是金雨朵的手笔。就连额头也没幸免于难,不知道在哪里撞到的伤,虽然包扎着,仍有血迹渗出。那原本精致细腻的容颜,此刻却是说不出的憔悴,面色苍白,还有些浮肿,乍一看,就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亏得金雨朵能把他救活。
梅牵衣颤了颤,伸出手指靠近他的鼻下,感觉到有微热的气息出来,她却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失望他竟然没死。收回手指,再看着他一身伤。匕首就在她袖子里,想补上一刀,易如反掌。这一回,他绝对逃不过。
可是,她只是蹲下来,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睡着的模样。好像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这个人防心重啊,三步之内,他就是睡得再沉,也会睁开眼来。
想必这次真的伤得不轻吧。
她望着他胸口缠得最多的那一圈白布。那下面,他左胸处,那里有个窟窿,与她手里的刀相吻合。展凉颜啊展凉颜,你醒了,会来杀我吗?会恨我吗?会……找我麻烦吗?
梅牵衣很清楚,她不能心软。她的谎言,就算欺骗了整个江湖,却欺骗不了他。他不喜欢她,他没记录过那个武功册子,他也没教过她三行香的解毒之法,他更不曾为了她想离开灵婴楼。
他若醒了,她还能安身吗?
她若够狠,就应该补上一刀,斩草除根。
可是,她终究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淡淡地望着他。她想,就当是最后看他了。现在的未来,她已经看不清了,她唯一清楚的是,跟他牵扯,必不会有好下场。可是,要她在这种情况下杀了他,她又下不去手。
她想,算了,他没了灵婴楼,又喜欢上了金雨朵,对她已经没有威胁了。她只要救爹娘躲过那一劫,其他的,她不在乎了。那个未来,他没有对不起她。他不爱她,他本来就不爱她,是她要杀金鱼姐姐,是她非要杀他爱的人,是她的错,不怪他不爱她,不怪他要杀她。那个孩子……本来就不该是她的。
眼泪刷刷地流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觉得心痛,可是,就是忍不住流泪。
“朵朵……朵朵……”
眼泪陡然停住。
床铺上的男人无意识地呓语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却极清楚地喊着“朵朵”。
银牙嗖地紧咬,袖中拳头紧握,胸口急剧起伏,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听着他一声一声的“朵朵”,缱绻缠绵,好似极深情、极留恋。她满肚子的怨气忽地冲了上来,霍地站起身,抬脚用力,狠狠地踢向床铺上的人,一脚一脚,毫不留情。
“你就这么喜欢她吗?就这么喜欢吗!做梦都要喊她的名字!你救她,你喜欢她;她救你,你也喜欢她!那我呢?我受伤了你也救我啊,为什么不喜欢我?他们都要杀你,就我救你,拼了命地救你,害死了我爹,害死了我娘,还害哥哥少了一条胳膊,就为了救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你说我是坏人,你不喜欢。现在我是好人,你又来害我……”
满满的委屈,满满的怨怒,从上辈子的,到这辈子的,满满的,全部发泄出来。她无意识地吼着,无意识地踢着,完全搞不清楚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上辈子不喜欢她的人,还是这辈子要害她的人。
她以为她能做到,她都不想跟他纠缠了的。明明她知道了,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他不喜欢她就是不喜欢她,可是,他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能喜欢别人,梦里都喊她的名字。这么轻易,为什么?!
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床铺上的人被她踢得不停震颤着,突然“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氤氲了胸前的白布,与左胸处渗出的红色迅速连成一片,瞬间染红了他整个胸膛。
梅牵衣心神稍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展凉颜的情绪很不安宁,不停地抖着,原本只是苍白的面色此刻像锡箔一般没有一点人气,映衬着胸前大片的染血白布,颜色比对相当诡异。
梅牵衣大脑一片空白,木然地看了看自己的脚,又傻傻地望着他。
他仍然颤抖着,双眼紧闭,眉头紧锁,染血的唇一翕一张,抖着,然后,顺着嘴角溢出的血,断断续续地抖出了一句话来。
“梅姑娘你……为什么……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