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风光,云雾显晦,峰峦出没,草木丰茂,人游其中如置身秀润多姿的宋画山水。
餐风露宿奔波了数日的谢阿弱勒马停在了巴蜀江州城外甘泉村,后日便是十五,事到临头她反而平静下来,随意寻了一处四面通灌北风的观音庙,将马系在庙后的树上吃些冬日枯草,进了庙中歇息。
庙里比庙外更加破烂不堪,谢阿弱扯了结尘蛛网的暗黄帷幄,铺在佛像后,坐着与观音倚背寻思起来。
她的眼前却总不时出现凤无臣将玉佩塞在她手上的情景。
他是晓得她的心意的,可她竟天真以为他赠她青玉,是相思;她放他逃命,是长情。哪怕此后要为他苦涩至极,疲倦至极,可她心甘情愿。她心底的相思长情,可呼天,可抢地,可长歌,可醉饮,惟不可离去。
正兀自沉吟时,谢阿弱忽听见依呀难辨的巫歌扬声唱来,借着墙缝往外一瞧,只见观音庙外的郊野小道上,一个头戴穹隆帽、长耳挂银饰、一身黑纹红裙的女巫,正双手摇晃着一对云纹日形玉璋刀,傩舞驱邪而来。
戴着各式帽子的随从小童,有插花枝的,有戴粗角兽头的,有拿具斗、箩、箕的,有携鼓、铃、檀板等乐器,有持扇、篓、帚的,手舞足蹈地随后驱疫。
而这当中,又有四个小童扛着一块莲花座,座上坐着一个乱发蓬蓬的少艾女子,女子右脸颊上还有块烙铁伤疤,触目惊心,周遭好些村民拦着这女子从座上跌下来,个个都是愁眉苦脸。
谢阿弱虽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何事,但她素来不愿多生事端,便仍只是躲在观音像后闭目养神。
谁料当中有两个村妇进了观音庙歇脚,议论起来,对答道:
“小妹真是可怜,原以为她嫁给江州城的李大年做妾,就能过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没想到这李大年是个克妻命!小妹嫁了她之后,身上多了奇奇怪怪的伤口不说,连容也毁了,还弄得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请来阿巫治她,能不能把她魂招回来!”
“可不是,都招了一整天了,我的腿都跟着酸了!说起来这个什么李大年好像就喜欢打老婆,他大老婆受不住,十多年前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后来娶了二老婆,也受不了天天挨打就上吊死了,三老婆也是一样,才进门半年就投湖自尽了。娶了七八个妾,都是一句话不中听就打,专爱用红烙铁往人身上烫,那些妾死的死,跑的跑,听说后来连婢女都打死了好几个!”
“难怪李家派媒婆来咱甘泉村娶小妹时,肯给那么多聘礼!人穷就是没法子,明知道是火坑还得往里跳!不过说起来这李大年干了这么多恶事,怎么不见官府抓他?”
“我听人说了,刑律上杀妻才要偿命,可李大年两个老婆都是自杀,没法治罪。杀妾或婢女顶多就什么流放三年,打几十大板了事。李家有财有势,罪又定得这么轻,不过多花几个银子到官府疏通疏通就了事了,一板子都不用挨。照理李大年作了这么多孽,老天长眼就该拿雷劈死他!”
谢阿弱将二位村妇的话悉数听进耳朵里,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观音像后头,静静地等着这两位村妇走了,她方从包袱里取出个题朱红“谢”字的狐面面具,戴在脸上,闭上眼,靠坐着睡了一觉。
空山浮云,花枯枝独,狐面白衣的谢阿弱立在茶园屋外,闷霜的片片月色透过长条窗格,屋内依稀炭火明灭,照得见烧茶围炉边上小妹沉沉的睡颜以及腮上赫红的烫疤,融融茶气氤氲,小妹身旁坐着的老伯满脸苦痛,道:
“请阿巫也招不回小妹的魂,这茶园子是李大年给的,就是拿小妹的魂换来的,我明儿一大早就放一把火烧个干净!”
一旁垂泪的妇人一边替小妹抿着发,一边倒出混浊的茶汤,道:“没了茶园子,咱们哪来的钱给小妹治病?兴许,兴许小妹喝了阿巫送的药,明早醒来就好了。”
“小妹要是好不了,我就拿锄头砍死李大年那畜生!”老伯咬牙切齿,那妇人只劝道:“你一把老骨头去送死作什么,小妹能活着逃出李家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狗吠偶起,衬得山村愈发寂寥,这位走投无路的老夫妇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有个女子声音,森森然地问道:
“你们想要李大年的命么?”
老夫妇看见那门前投在月光中的影子,人身狐面,顿时惊赅道:“狐仙!是狐仙!”
两人顿时离开席垫伏在地上,咚咚地磕起头来。
“你们若想要李大年的命,不妨将你们最值钱的东西送来。”那女子的声音每每说到命字时,都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
老妇忙不迭褪下小妹腕上的一只嵌红宝石凤眼金镯,捧在手上,伏着身儿几乎跪行着呈到门外,举高过了头,颤着身儿道:
“这是我们家最值钱的东西了。”
倚墙而立的谢阿弱从老妇发抖的手上轻轻拿走了金镯子,素衣身影转眼便踏月去了,老妇眼前再无狐影,手上却是着实空荡荡了,仿佛做了场怪梦一般。
当夜,谢阿弱骑着快马离开了甘泉村,江州城门已闭,她将马拴在城外粗干枯柳上,略一提气点足,如穿檐飞燕般,转眼飘过了数丈高的城墙,那些打盹的城卫连她的一丝影儿都未瞧见,即便瞧见了也只以为是幢幢鬼魅罢了。
谢阿弱悄然潜进了显眼的江州府衙,前后寻遍了房舍,方摸进了案籍库。她借着火折子扫看了一柜一柜的江州城刑案底稿,找到李字号后不多时便翻见了李大年妻妾丧命案的卷宗。卷上所记仵作的验尸笔录,与那观音庙中妇人所说别无二致,二妻自杀,诸妾婢虐死,却只罚了杖刑一百,而那板子最后打没打下去,打得轻还是重,却未言明,只朱笔题了“罪犯伏法,施刑已毕”云云。
谢阿弱冷眼看去,最后目光落在了李大年宅第记载上“江州城东八宝街肆拾陆号李宅。”
她合上卷宗放回原处,却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她连忙吹熄了火折子,身影如电、飞窗而出。她身后江州城最年轻的捕头宋昭推门而入,执炬光照下,四处察探去,最后目光落在了李姓卷宗柜下的薄尘脚印上,沉吟良久。
是夜愈深,月光愈明,洒在江州城东八宝街上一片明亮银辉,提着灯笼的更夫已咣咣拿竹板敲了三下,扬声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惟这老更夫经过李家大宅时,忍不住朝那门口的青石大石子狠狠呸了几声,方才大摇大摆继续打他的更去了。
谢阿弱就在这渐远的更漏声中,飞身掠进了李宅,才进了内院,就听见烛火通明的玉堂前丝竹靡靡奏来,透过纸窗,见堂内一张黄花梨檀木雕龙纹三屏风罗汉床上,一个四十岁出头、衣裳不整的男子正饮壶中飞酒而乐。
他的脚正泡在美婢端来的热水金盆里,温暖惬意;他的肩正由他的爱妾小心翼翼地揉着,舒坦畅快;炭盆又新添了一遍银炭,牡丹织毯上几个舞伎正薄衣曼舞,他醉眼睨来,忽然将那酒狠狠掷向当中一个红衣舞伎的腰上,那舞伎顿时歪倒在地,那男子顿时大乐起来,面目却转眼狰狞道:
“你怎么老跳得比别人慢呢?看来爷不赏你个蝴蝶烙,你是不会长记性了?”
那小红面色惨白,身子簌簌发抖着,泣不成声地求饶道:“李爷饶命!小红再也不敢了!”
那男子却冷眼扫来,道:“我猜你们几个是皮痒了,以为爷进了趟公衙就没胆治你们了!来人,还不把炭盆端上来,再把她的衣服扒了,让我给她的美人肩上好好烙一只赤蝴蝶。”
旁的婢子舞伎皆不敢动弹,那男子一脚就把水盆给踢飞了,溅得织毯一片淋漓,他醉熏熏地自个儿走到那炭盆边上,那小红眼见哀求无济于事,顿时吓得飞奔出玉堂,旁的婢子怕殃及池鱼,也四散逃命了。那男子举着烙铁,见人都走空了,不由跌跌撞撞地破口大骂。
正骂到不知第几代祖宗时,他听见背后有人轻声问道:
“李大年?”
“谁吃了豹子胆,敢直呼大爷的名字!”李大年气势汹汹地转过身来,却见一个狐面女子立在当前,赤红的谢字像血一般刻在狐颊上,顿时一吓,正要退步逃命,谢阿弱已飞快点住了他的穴道,定住了他的身形。
谢阿弱一一关上了玉堂门窗,缓缓从袖底取出一个又长又细的冰锥,柔软的手拂开李大年的中衣,露出脖颈上的皮肉。她的手势极轻极慢,慎重极了,李大年看着那冰锥,眼眶龇裂,哪怕喝得醉极了,他还是清楚地晓得他要断送在那锥上!
一想到死,李大年的额上不由大滴大滴地落下汗来,连唇齿都忍不住抖动起来。谢阿弱是熟悉这种反应的,每个死在她手上的人大多是这副没有新意的模样。谢阿弱微笑着一只手举起冰锥,一只手摸着李大年脖颈上的穴道。有那么个位置,拿冰锥刺进去后直贯入心脏,死后一点痕迹都没有,旁人只会以为他是突发心悸猝死。
谢阿弱细致缓慢地找到了那个位置,手上的冰锥一点一点地插入,李大年只感觉到颈上一点刺痛,再要有更深的感觉时,他已经轻而易举地死了,这一刻,仅在谢阿弱手上的冰锥刺中他心脏一息后。
感觉一条命在手上消逝去,对谢阿弱来说自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但头一回自作主张地决定杀谁,而不是由齐三公子指定,对于她而言还是相当稀罕的。但她这次还是依足了魏园的规矩,收下了一只镯子作定金。
谢阿弱并不看中钱,这一点齐三公子也是早就知道的,但齐三还是会强迫她收下每笔她应得的酬劳。齐三公子慎重地对她说,杀人毕竟是一件违反常理的事情,若过了头就会像断线的纸鸢一样没着没落,也许成了滥杀无辜的狂魔,也许成了六神无主的疯子。
阿弱记得他说这话时,眼神温柔极了,吐字又轻又软,道:“我是最不希望你成了疯子,我要你好好地活着,直到世上恶人尽诛,到那时也许魏园也会湮灭,我同你可一齐归隐林泉,看雪峦中的晴寺飞过双鹤,佛香渺渺,古钟沓沓,荡尽你我一身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