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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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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阁,午时。

这阁设了套间,从东暖阁的暗门推入,还有个随安堂,桑香这会正坐在随安堂里,看着齐三公子这屋里的床榻摆设皆是拥雅幽淡之风。他摆器尚白,是而皆是一些白釉螭龙纹大罐、或是带兽环戟耳的玉壶春,案上自然不可少了香薰炉,这炉也精致,是个通体寿、喜、万字的镂空玉葫芦,里头银质光素盛香胆,外边嵌饰双蝠衔链,置在沉香木座上,这会正袅袅轻烟,自然又是他嗜好的白檀香。

这会齐三公子正在外间的东暖阁传人一个一个地进来问话,桑香这会倒敢大着胆子,从床榻上起了身,四处再细瞧打量,隔间八宝架上什么精致玩意都有,倒有些太过平常,反而这书案上笔墨纸砚,皆是他私下丹青,倒显得有些特别,桑香看他书法魏晋、笔意古厚,这样好看,他是个文武皆通、一等一的出色人物呢,桑香想到这,眉眼淡笑,对齐三公子又多生了几分爱慕。

那书案边上还有个半开的八宝漆盒,桑香细瞧原来是糕饼点心,她正饿得前心贴后背,打开盒子,里头倒没有动过,五颜六色的,粉的是荷花饼,紫的是玫瑰饼,白的是蝴蝶酥,黑的是酿红豆糕,桑香随意挑了块绿豆酥握在手上慢慢品尝,却不料一回身,只看见墙壁上挂了一幅精致裱起的画卷,不由心上一震。

桑香只见自个儿的模样绘在那画卷上,眉眼清晰、衣纹流丽勾勒,渲染出的腮上胭脂同身上衣裳,都是那触目的鲜艳颜色,右上角还钤印一方“齐晏升平”,书到“谢家宝燕阿弱像”。看那画卷,不像是新画的,尤其那般珍爱的模样,从这装裱就可见一斑。但见这图轴底子用的是有年头的高锦,锦纹织金,晃眼的艳亮,连古时用来驱赶鸟害的两个悬在图轴上的“惊燕”飘带,亦是寸寸华美。

而这画轴下还供了金瓶插结的东珠黄金树,五粒东珠攒成一朵白梅,数百瓣白梅绽在黄金枝头上,既清雅又贵重——谁不晓得东珠比南珠金贵,他一下毫不吝惜地用了这近千颗,只为供养这画中的女子。桑香心上似有花铃在响,既乱又糟,原来她同谢阿弱长得这般神像,难怪他对她如珠如宝,而她同这谢阿弱,是同一人?还是巧合?齐三公子为何又与她梦中所盼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若是她与他是旧相识,为何她半点也记不起来?

桑香气闷地边吃着绿豆酥,边躺在了床榻上,若她不是什么谢阿弱呢?难道他就会弃她如敝屣?大概两夜欢情也抵不过这个叫谢阿弱的女人,桑香愈发气恼了,一声不吭地,索性连糕饼也懒得吃了,只是一味闷闷的,听着外头齐三公子的声儿在问话。

头一个进来的自然是陈绝刀,这妻子死了当然先该问丈夫!可齐三公子的声音听来真是令人心烦呀,桑香不想听,可他的声儿还是传过来了,冷冷斟酌地问:“老四,昨夜四更到五更,你在哪里?”

陈绝刀似乎常年冷霜,答道:

“在院子里练刀。”

陈绝刀这个人似乎有一种很内敛沉静的性子,谁也不晓得他心底在想什么?他自己的老婆半夜不在房里、同人幽会,他难道不晓得?却不敢去追查,只是在院子里练刀——他到底是爱冷枫儿,包容她,还是根本不曾把她放在心上?

齐三公子本来懒得管这样的事,但却又不得不管,只问道:“她几时不在房里的?”

陈绝刀晓得齐三口中这个她问的是冷枫儿,仍是话语里半点喜怒也无,冰冷答道:

“四更天出去的。”

“你也没跟上去看她做什么?”

“她既要瞒着我去,我何必还跟着她?”陈绝刀简直是个怪人,说的话里稀奇古怪的道理,连齐三公子也不知该如何同他辩驳了,只好摆手道:“你先下去罢,叫峻哥儿进来。”

齐三公子趁着峻哥儿还未进来的空隙,还有闲心招惹里间的桑香道:

“你会不会饿?听说女鬼也要吃供品的,那八宝盒里的糕饼先吃些填肚子罢?要不要喝清茶,我让人送进去?”

桑香很想使小性子,可又寻不到使小性子的由头,本来她就是个赝品,有什么资格同正主争风吃醋?更何况这正主还是个鬼,想争也争不过了。齐三公子不晓得她听见没有,这会峻哥儿已经掀帘进门来了,行了个礼,三公子这会顾不上桑香,却又心不在焉的,让峻哥儿坐下,问道:

“你昨夜四更到五更,人在哪里?”

峻哥儿实诚答道:“在房里同芊儿一块睡觉。”

“没去见老四的老婆罢?”齐三公子倒是一句话就劈头问来了,峻哥儿忙不迭撇清道:

“我可不敢,老四的刀法那么好,我要是和他老婆幽会,他一定一刀劈死我!更何况这魏园子里,和她勾勾搭搭的男人多了去了,她天生就有这样的妖法,令每个见着她的男人都神昏颠倒的,只要她开口,任何事都可以为她做哩!”

“任何事么?”齐三公子忽然冷冷地看着这口无遮拦的峻哥儿,道:“我看你嘴上说着多迷恋这冷枫儿,可要命的事你倒拎得清!”

齐三公子说话向来是不会留情的,峻哥儿脸上一红,不敢言语了,他和冷枫儿时常在白日见面时,眉来眼去的,魏园里每个活人都晓得,只道是他少年心性,见着个好看的女人都把持不住,老四不追究,别人也没有多管闲事的道理,可是一味放纵他,今日却有了祸事,也不知到底谁才是凶手?

齐三公子这个魏园之主当得比那为人父母的还要辛苦,不耐烦地问道:“你老婆芊儿呢,你这样沾花惹草的,就没有半名怨言?”

峻哥儿叹口气道:“我晓得她有些怨言,但我也晓得冷枫儿这样的女人哪里是我能弄到手的哩,只有芊儿才是能陪着我一辈子呢,我这几日来好好哄了哄她,她倒也不那么介怀了。”

齐三公子摆摆手,愈发懒得多看这峻哥儿一眼,冷冷道:

“快滚出去罢!”

峻哥儿晓得触怒了齐三公子,忙不迭退下去了。齐三公子却又喊住他,道:

“叫你娘子进来问话。”

峻哥儿连连称是,这芊儿未进来时,齐三公子记挂着阿弱,推了暗门进去里去,正瞧见她背着躺在那榻上,好像身子很懒的样子,又好像在同谁生气一般,楚楚可怜的,齐三公子看了心上又柔软起来,坐在她身畔,哄道:“你是不是嫌这里太闷了?等入夜了,我带你去校武场上骑马射箭罢?”

桑香愈发觉得齐三公子的温柔像是一截会烧尽的红烛,等他晓得她不是什么谢阿弱,不过是一个要刺杀他的赝品,他一定会勃然大怒,到时岂止不再待她如珠如宝,恐怕还会恨得将她挫骨扬灰。

桑香一个人沉浸在这样隐密的苦痛里,默默承受着,他倒快活,随时可以将她揉圆捏扁。正是桑香愈发不安时,察觉齐三公子伸手来轻轻扳着她身子,转过来对着他。

只见齐三公子瞧见她眉眼那段娇嗔,道:“你这样子同谁致气?”

他很想从早到晚地将她抱在怀里,弥补那些度日如年的彻夜伤心,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微微一笑道:

“别怕哩,等我问完这些净会添乱的人就来陪你。”

桑香抬眼看齐晏,他的目光情深似海,她却只能隐藏心事,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儿呢?处事时那样冷静无情,对她却例了外的温和,晓得真相后会不会轻而易举地原宥她?

桑香的心底自然是没有把握,以至于她的神情落在齐三公子眼里,有种莫名的惶惑,像是怕他、惧他,同从前的阿弱截然不同——齐三公子不由轻轻皱起了眉,他握着桑香的手,微微的轻颤,她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他还来不及仔细琢磨,已听见外间有人的脚步声。

齐三公子起了身,没有说什么话,从暗门步了出去。

外音的芊儿并两个侍立的小丫头已侯着,看见开阖的暗门转出齐三公子,她原本是坐着的,这时又起了身,但看齐三公子难得地穿上大红锦衣,如此喜庆热闹的颜色,却半点世俗味都无。这芊儿原先在乐馆,也有好长一段时日以为凭她出色舞技能博得齐三公子青睐,可到底还是高不可攀,尔后不得已抓了根救命稻草,却原来嫁了个沾花惹草的男人。

齐三公子向来也没那么多拐弯抹角,直问道:

“你昨夜四更到五更,没看见峻哥儿出门罢?”

芊儿低头轻声答道:“我睡得轻,没听见他出门的响动。”

“冷枫儿死了,你怎么看?”齐三公子沉吟,手上把玩着案上一个头上生了龙角、身添双翼、鎏金镶嵌宝石英钟的蟾蜍纸镇,这怪模怪样的东西,他却很是喜欢,凡事贵在别致,所以他才会钟意一向对他都冷心冷面的谢阿弱,只是阿弱做了女鬼,怎么反而心虚意怯的,好像不止怕他,简直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齐三公子神思不凝,沉吟不语,那芊儿脸上很是不自在,仿佛原本一直暗暗忍受委屈,而魏园的人都默契地不提,她也就习以为常地做个缩头乌龟,这会才明白原来大伙都晓得她所受的羞辱,难说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哩!芊儿不由声调微微颤着,答话道:

“她那样不甘寂寞的女人,死了也活该!”

说着这芊儿忽然情难自禁地,掩袖哭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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