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坞檐下,铁马当当地响,齐三公子在黑漆漆房里,搁臂枕着,半睡半眠在床上等着阿弱。
他苦等不来,心上似利物划过,才有些清醒就想起阿弱的身子——什么伤疤也无,魂魄倒是比肉身要光洁。他沉吟着,想起昨夜他抚过她每一寸,像是在抚柔滑的锦缎。齐三公子想念那手上的滋味,不禁碾转得愈苦——她什么时候才再来?难道还要再放飞些孔明灯?若是她肯再来,哪怕几千盏,为她祈福几万盏也嫌少。齐三公子为等阿弱今夜来,特意换了身喜庆的大红织金线卷云纹的锦衣,袖上绣了并蒂墨莲,若非嫌鸳鸯过于阴柔,他指不准就命人往前襟上绣了。爱恋痴迷时,总是反常,不管不顾地情到深处,直到心上生痛,才想着抽身而退,可惜为时已晚,只得陷在泥沼里,生受那一刹的喜乐、一刹的失落、一刹的怨怒、一刹的原宥,水火相济,神昏颠倒。
齐三公子以手加额,躺在床上,看着帐子顶处,他觉得自个儿头脑发热,好像病了,阿弱要再不来,他的滋味可不比死了好受!
似在如露如电的梦幻里,他终于听见了金铃细碎的鸣响,有人推门而入,他一个鲤鱼打挺就坐起身来,那个身影随铃铛声转眼几步就近了。一霎那人儿又娇又柔地扑在他怀里,他一时没料到阿弱这般情急,比他还天真难耐,想调侃她几句,可是他此刻满心欢喜,才不想用那些扫兴的话惊到她!
齐三公子抱着阿弱,闻见她身上的胭脂重香,摸到她身上衣裳繁繁复复的,不由含笑道:“你是因着为见我特意妆扮良久,所以才来晚了么?”
桑香不晓得是他魔障了,还是自个儿不忍心揭破,她亦怕他听出破绽来,所以半句话也不敢答他。
齐晏轻轻揽着她,共她横躺在床上,他不知信手从哪取来的夜明珠,桑香只察觉眼前忽有冷光照来,她忍不住轻轻皱眉,齐晏却哄她道:“又热又烫的烛火怕惊了你,所以我才备了这寒光明珠的,难道这么冷的光亮你也受不住么?”
桑香不是受不住,是怕光一照来,他这样聪明的人会看出她同那个阿弱的相异,到时他晓得她是个赝品,恐怕不止会生了怒气,只怕杀了她都不会心疼呢!
既来之,则安之,桑香的凝眉稍松懈了,齐晏这才放了心,手握着流转碧光泠泠的夜明珠来照阿弱的脸颊——她的发髻衩饰这样精致用心,浓妆华贵为悦己者容,是为了讨他欢心么?额上那瓣鹅黄腊梅,盛放在两颊的金钿之上,齐晏忍不住轻轻抬手,手儿在她的脸颊上抚着,极温柔道:
“我还从未见你弄妆,想不到原来这样好看,你这样子可万万不要被恶鬼瞧见,若他要你做他的新娘,一定要告诉我晓得,我到时哪怕为你死了,化作鬼魂同他大战,也要将我的阿弱抢回来。”
桑香听着这稀奇古怪的薄醋,不由扑哧一笑,她多想告诉他晓得,哪里会来恶鬼抢她作新娘,她只想做他的新娘。
那夜明珠的光彩,照亮桑香的笑颜,亦令她瞧见齐三公子的大红锦衣,是他为她作新郎一样的装扮么?那样热闹的红色,显得他不止清俊,更像是含着暖热的温情脉脉——是为弥补昨夜的春宵么?谁说魏园之主令人胆寒?他的心思细腻起来,竟与她不约而同——她不也是盼着令他瞧见她最华美清贵的样子?
齐三公子兴致愈深地把玩着那夜明珠,仿佛别有用心地又照上桑香的身子,身子上那些对襟、纱衣、织裙,在他眼中好看是好看,但在今夜都显得烦人多余呢。齐三公子只想看看珠光下他的阿弱,衣下的肌肤是不是真如雪缎子一般?
他眼里满满的不可忍耐,桑香又何偿不是如此?一夜春宵新欢,两夜春宵情老,她亦伶俐地晓得如何去轻解他的镂空金带钩,而不至于勾坏他的衣裳。在白日时时描摹的身体,何等熟悉?自然轻车熟路,罗裳轻解,行云流水——而身上何处最动情、最难承受,亦是映照得清晰。齐三公子将夜明珠松了手,那珠子在床上轻滚到一畔,满帐子的萤火光亮,一夜笼照着,笼照着他的挑弄、她的承欢,靡靡情磨,幽幽声咽,床帐子底鸳鸯好梦,愈比昨夜更肆无忌惮了……
一夜如晃舟颠簸,五更天时,桑香醒了过来,只是身上愈发懒了,她看着三公子睡颜,毫无心计的模样,她忍不住想在他额上落吻,可是不一会就要天亮了,再缠绵悱恻的,他要是醒转了,她可就有烦恼受了。像是不经意吃情花,不经意上了瘾。桑香一边拉拢衣裳,一边悔恼着,正要轻轻下床,谁料她略一扯动,却发现自个儿腕上缠绕红绳络,另一端正缠在齐三公子的腕上,不知被谁狠狠地打了死结,没有剪子任谁也解不开。
她忍不住回眸看齐三公子一眼,竟不知昨夜他是在何时为两人缚上这红绳的?是在她睡着后么?
桑香不由生了忧虑,她费力地解那红绳多时,却怎么也解不开,这老半日的,天光已大亮,她心上乱麻走石,听见齐三公子似乎要醒了,她慌乱乱钻进了锦被里,还不忘用那锦被覆住了头脸,藏得严严实实的,既古怪又可笑。
齐三公子睁开眼来,就只看见那锦被底连出一络红绳,他的阿弱却半点形迹也不肯从那被子里露出来,他掌上收缠着红绳,一寸一寸地探手进锦被里,渐渐握住阿弱的柔荑,那样温温软软的,这两夜果然不是梦……而梦里的阿弱亦不是假的……
他察觉她手上的轻颤,她竟果然害怕见着日光不成?
齐三公子一霎凝眉,忽然扬声吩咐门外伺候的童子道:
“去将园子里的黑布全部寻来,给我遮在燕子坞的窗子上!要是还露进一点光来,惟你们是问!”
锦被底的桑香已无法辨清心上滋味了,难道从此后要共他在这黑漆漆屋里缠绵度日?他倒是肯迁就她这位女鬼,可是她这个大活人如何能被他藏在房里?怎样才能半点马脚也不露?
不多时,只见十来个童子展了黑布障在燕子坞纸窗上来,一层又一层地,叮叮当当地敲打,严实得遮天蔽日的,甚至连阖门外也挂上了黑布厚帘。一转眼满室落黑,只有枕边那夜明珠,又幽幽放光,齐三公子心上满意,含着笑轻轻扯开了桑香身上的锦被,渐渐露出她的眉眼,他快活地哄她道:
“这样你就不怕了罢?从今以后你哪都不用去了,就在这燕子坞里陪着我,天长日久地,我也不会倦的。”
齐晏轻轻拿指尖挑玩着桑香的青丝,仿佛真要共她这样,躺在一起一整日,哪怕只是这样捧玩她,就可以长久得没有尽头。
桑香虽然得三公子宠爱,似跌进蜜罐,可是亦忍不住愈发地心虚意怯,这样下去总有揭露之时,到时她该如何是好?
正当她无计可出,却听闻燕子坞外,阮娘的声儿匆匆禀道:
“启禀三公子,老四陈绝刀的老婆冷枫儿死了!还是被人掐死在了荒园里了,”
这个冷枫儿是谁?桑香才住进魏园两日,虽未曾听说,亦未曾相见,只是莫名就晓得她是个爱招蜂引蝶的妖娆女子。
齐晏却冷淡道:“死就死了,老四怎么样了?”
隔着门儿,阮娘只疑心这燕子坞怎换成了黑布缠幔的光景?但还是得先顾着眼前之事,禀道:“老四还是那副千年波澜不惊的光景。”
“峻哥儿呢?”齐晏不知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一句,阮娘却心知肚明,这排名百名外的峻哥儿还是个嫩雏,先是向齐三公子求娶了乐馆里一个叫芊儿的舞姬为妻,原本也有几个月的恩爱,可后来又不知怎么被老四的老婆冷枫儿迷得神昏癫倒,只是老四心也宽,峻哥儿同冷枫儿也没闹出什么事来,他也就一直晾着不管,可这会冷枫儿竟然死了,还是被人掐死的。魏园里出了人命,正是犯了齐晏的大忌!
齐晏正要起身来去查看,可没奈何手上绾着红绳,他自己系上的,倒不晓得怎么解了?只好吩咐阮娘道:
“你进来罢。”
阮娘一霎脸红,齐三公子竟唤她进屋哩。
阮娘推门而入,一霎日光照,齐三公子急声地吩咐她阖上门去,阮娘只好照办,在黑屋子里头摸索了几步,隐隐看见床帐里夜明珠光,齐三公子在那帐里道:“妆台上取把金剪子,给我递进帐子里来。”
阮娘依言照办,抬手将一把金剪子从帐子缝里递了进去,她不敢抬头看,规规矩矩地低眉,却听见三公子像是剪开了什么东西,忽而又像是在哄谁一般柔声道:
“你在这等着我回来,哪儿也不许去。”
阮娘忍不住抬起头来偷偷看了一眼,只见那帐子底锦被下,依稀似多了个光着细肩的女人!这是哪里来的女人?难道竟陪了三公子一整夜?
此时,齐三公子已系紧衣裳步下床来,又穿上鞋子,只有那一霎掀帐的光景,阮娘已看得清清楚楚,竟然是桑香这娘们!好大胆呀!才来了两日,居然就爬上了三公子的床!还有她那承欢后的容色滋润,竟同那勾魂的女妖精无异!阮娘已不知是该忧还是该喜了,她一定要找薄、宁二人好好商量商量,到底该怎么处置这个桑香!
可是她还来不及多想,齐三公子已经命她带路,去看冷枫儿的尸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