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当雾舞终于看到赤炎真容的这一刻,不笑不闹了,空气停滞,周遭就像死了一样。
赤炎与她面面相觑,她的目光有些空洞,神态平静,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不由自主地,雾舞挪动脚步向他走来,赤炎抽了口气,匆忙弯身捡起面具,就在指尖与面具相距一寸之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雾舞一脚踏碎了它。
“怎了雾舞?”赤炎故作轻松地扯起嘴角。
雾舞紧抿着双唇,眸中掠过一丝怒火,猛然扬起拳头,赤炎以为她打算抽自己一耳光,所以并未躲闪,这顿打他早就该挨。
拳头顶在半空,又摊成五指,悠悠地抚上赤炎的脸颊。
她缓缓地侧过头,拇指指肚拂过他左眼底下方的泪痣,也可以说这是一颗美人痣,迷人的狭眸,英挺的鼻梁,薄而性感的嘴唇,魅而不柔的轮廓,亦正亦邪的优雅的气质,赤炎的这幅容颜完全担当得起“美人”二字。
雾舞不知眼中为何泛起一片氤氲,美男而已,应该开心才对,为何心中满是酸楚?
“这颗痣……并非天生而来?”她努力地转移着话题,却不知为何要将自己推上更为奇怪的话题当中。
赤炎微微一怔,竟给出肯定的答案:“痣左指地,痣右为天,而我眼底的这颗痣,注定天命。”
所谓天命,与活佛转世同理,便是在降生一刻起便注定的未来,没得选择,无法逆转。
雾舞无谓地点点头,垂下手臂,返回桌边,抓过酒壶,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紧接着又倒满,再次灌入喉咙。
赤炎不知她忆起多少,更不能给予任何解释,唯有静观其变。何况,他的心也很乱,因为她并确定那时的雾舞对自己的感情属于哪种。
当摆在桌上的三壶佳酿都被雾舞喝光之后,她才扬起涣散的泪眸,又自顾自噗嗤一笑,将空酒杯举到赤炎面前:“想必你与白染乃是一对天地双生子,故意隐藏容貌是不想让我知晓还是另有原因?……”话音未落,泪水滴入酒杯悄声溅起一朵水花,这眼泪掉得匪夷所思吧?可她就是想哭,不要问她究竟怎么了。
赤炎不愿在用谎言欺骗雾舞,所以他唯有保持沉默,有时候,没有答案反而是最好的答案。
而雾舞,显然是懂了,她抹掉眼角的泪,晃了晃空酒壶,不等开口索要,赤炎已命鬼侍呈上新酒,随后移步桌边,将他们的杯中都斟满。
“有些真相……”他举起酒杯,碰了下雾舞握在手中的杯子,“讲得太明白未必是好事。”
雾舞并未抬头,默默地喝完酒,吸了下鼻子,抓起筷子夹起一大口菜塞入口中,她在问自己,冥帝与师父只不过将真实的容貌藏起来,并未影响任何事不是吗?即便有原因又与她有何干系,为何平白无故闹起脾气?
哐当一声,她趴到在桌边,醉倒了。
赤炎喟叹,起身将她横抱在怀,返回寝宫,谨慎地把她放在枕边,直起身,无意间看到悬挂在床边的画像。这幅画正是出自雾舞之手,赤炎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大婚的前一日,雾舞一整天将自己关在闺房中,直到翌日清晨,当华丽的红妆呈至房门前时,她才开了门,无视琳琅满目的衣裙饰品,径直离开回廊,鬼侍们见她神态异样,便即刻禀告赤炎。赤炎很快寻到她的踪迹,她来到平日诵经的禅房,将自画像施法悬于墙壁,随后面朝画中白裙、素颜的自己,双手合于胸前,毕恭毕敬地行之佛礼。
赤炎问她为何要彻夜不眠自画一像?日后分明有得是时间。
她笑着道,心血来潮,向从前的自己告别。
当时赤炎自认对她不存在丝毫情感,不由腹诽,矫情,真做作。
却未曾想,伴随雾舞毫无预兆的灰飞烟灭,这幅自画像会成为他唯一拥有的一件属于雾舞的相思物。
画中的雾舞表情严肃,却恬然柔美,若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到她晕在眼中的那一抹淡淡的忧伤,赤炎时常对着画像冥思苦想,她若不想嫁,谁都强迫不了,所以这忧伤来源于何处?
赤炎也曾以调侃的口吻问过她:你可知晓身为天神嫁给冥帝会受到相应的惩罚?
雾舞则不屑地回:我乃神魔双修圣女,准确讲来既不属于天也不属于地,若想制裁于我也要看对方是否有那能耐。
她一点都未变,对于法术而言,她是傲慢自信的,在处事一面又是低调温和的。就像她的称谓,神的恬淡,魔的张狂,为她蒙上一层变幻莫测的神秘魅力。
说实话,赤炎明白那时的想法确实歹毒,企图利用雾舞的地位将天界搅得惶恐不安,当众神一纸状书告到执法天尊面前时,他倒要看看号称执法公正的白染,届时是怎样一番左右为难的窘态,可结果却是,雾舞一肩抗下所有罪责,牺牲自己保全了他们兄弟。
至于为何说也保全了白染,这其中的缘由白染与赤炎自然明白,赤炎相信,当雾舞初次见到白染的那一刻也会明白。
因此,赤炎非常痛恨自己的小人之举,愈加沉重的罪恶感压在心头,压抑其中不能自拔。
思于此,他面朝床榻那边蹲下,托起雾舞温暖的手指,抵在唇边,一遍又一遍地默声道歉。
……雾舞,虽然你不曾将爱字说出口,但我知晓你至少并不讨厌我,我甚至坚信,你也不曾记恨制裁于你的白染,却又有一把无形的枷锁将我和他牢牢捆绑,我是赎罪,他是后悔吧,不管怎样,我们都希望你早日重生,忘却所有烦恼,做回无忧无虑的快乐女神。
赤炎望向雾舞绯红的双腮,忽而莞尔一笑,他终于想通了,不能再害雾舞陷入迷局,爱她或是深爱她,从今以后与她无关。
而这温柔暧昧的画面,不慎撞入怒莲的眼中。她就那样望着,眼底湿润了……永远记得化身怨魔的那一刻,当她睁开双眼时,不仅身无寸缕,还有一群容貌狰狞,目露凶光的魔众正将她围绕其中,导致她惊悸不已几乎崩溃。就在她赤着身子仓皇逃窜之时,一股大力将她揽入怀中,黑色的披风裹住她的身躯,继而一道富有磁性的嗓音从她头顶穿过,严厉责骂魔众考虑不周。她瑟缩着抬起双眸,一副绝色容颜充斥在视线里,紧接着,追赶而来的魔众一同跪地行礼,齐声拥护——至高无上的冥帝。
怒莲痴痴地望着赤炎,心脏几欲冲出喉咙,她想,这便是一见钟情吧。
原本一切都很好,直到雾舞的出现,冥帝便将全部心思都放在那该死的仙女身上,雾舞就像一道极其刺眼的阳光刺入她的五脏六腑,赶不走、灭不掉!
怒莲怒然转身,走出三步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回廊尽头。
“我命你放出十只恶灵!我要她死!要她死啊!”怒莲疯狂摇晃着一个被种植在巨大花盆中的白须老妖。
“莫激动……慢慢道来……”白须老妖有气无力地动动唇,他只有上半身,下半身用枝干青藤支撑,通过妖界植物供给的妖气而存活。到了今时今日,早已无人记得这位一万八千年前曾是黑暗女王御用文书的魔族元老。
“专门捕捉恶灵的神魔双修圣女!她必须死!必须死!”怒莲的情绪异常愤怒,手臂挥舞之地皆是轰轰炸碎。
听罢,老妖仰天长啸,果然,果然啊!冤有头债有主!当初黑暗女王为了将其一手独创的黑系文字永远埋葬,不惜把他炸成齑粉并深埋地穴!但他命不该绝,魂魄的碎屑有幸依附在一颗妖草之上,煎熬数千年,终于再次拥有一副完整的头脑与少量法术,他苦苦挣扎,利用微弱的妖法发出求救信号,这一等又是几千年,终于等到了可以感应到他的存在的——怒莲。
救命之恩本应涌泉相报,何况他们面对的正是黑暗女王与盘古所生的阴阳魔女!黑、暗、女、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为了一个不爱她的天神竟将忠臣治死,好狠的心!
“咳咳……不过你要想清楚,一旦放出恶灵,冥界也会随之遭殃。”
怒莲稍稍稳定情绪,思忖片刻,道:“据我观察,封印在法器中的恶灵多半已是元气大伤,因此它们对凡人的魂魄如饥似渴,所以首先侵占的必是凡间,其次才是冥界与天界,不如先放出几只对天界恨之入骨的恶灵,一来搅乱天界替冥帝出口恶气,二来可保吾冥界平安无事,只要冥界太平,您方可颐养天年。”说着,她抬起指尖,将一小股滋补精气神的妖气注入老妖口中。
老妖很是受用,满意点头,不谋而合,就照怒莲的意思去办。
“每一道解封咒只针对一只恶灵有效,黑系文字繁复难记,老妖年纪大了,需要边回忆边释放恶灵,你先回吧,切记,这几日万不可离开冥界,老妖唯恐记忆有所偏差放错恶灵。姑且先放出一、两只小试牛刀,即便一时间杀不死神魔圣女也要活活累死她!”提到盘古的女儿,老妖不由目露凶光。
“怒莲感激不尽!”
她干脆地应了声,化作黑烟即刻返回地府,想到雾舞即将受到的磨难,她不由踏起轻盈欢快的步伐。不过,当她路过地府五殿之时,无意间竟看到雾舞正与五殿阎罗王攀谈着何事。
方才还在冥帝的床上赖着不起,这会儿又生龙活虎了?想到这,怒莲化身一只黑蜂,悄然飞入五殿,落在房梁之上侧耳聆听——
“帮帮忙吧阎罗王,看在我不辞劳苦斩杀恶灵的份上儿……”雾舞一边抱拳作揖一边提防着随时会出现的赤炎。
她方才不知如何自处才假装酒醉,未料到赤炎离开前,会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并且喃喃道:前世是我负了你,对不起。
前世?……莫非她那抑制不住的悲伤正是来自赤炎口中的前世?
“并非本王不愿帮你,但开启‘光阴似镜’必须要有正当的理由。”性情一向孤傲的阎罗王倒是对雾舞颇有耐心,他们曾有一面之缘,在魅妖大赛那日,因为雾舞的闯入,为那一场枯燥乏味的比赛平添了几分乐趣。
光阴似镜——乃五殿阎罗王独门招法,自从上任以来,此法术专用于替冤魂昭雪。
“我……”雾舞一脸愁云,支支吾吾半天也不道不出个所以然。
“罢了,你想看哪一世?”阎罗王笑着问。
“嗯?除了上一世还能看到更远吗?”
“三世因果。前世造因,今世受果;今世造因,来世受果。所谓缘起、缘业。”
雾舞受教地点点头:“那劳烦阎罗王送我去造因的那一世。”
阎罗王应了声,指尖微扬,只见一道如镜面板明亮的魔幻之门就此打开。他肃然地讲解道:“当你走入‘光阴似镜’之后,会看到数道无形门,包罗三世因果,你可以自由选择时段,指尖触碰之际,记忆回流并形神分离,本王只能给你半个时辰,抓紧时间,祝你好运。”
雾舞深鞠躬致谢,转向魔幻之门,沉了口气,谨慎地抬起脚,迈入其中。
当她的身体即将没入门前时,怒莲悄然飞入雾舞的衣袖一同消失。
阎罗王则不以为意地抿了口茶,他当然知晓有不明妖体潜入殿中,但是他不会加以阻止,正因为前世纠葛今生才会纠缠不休,好的坏的,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幻门之内,雾舞走在迷雾缭绕的隧道中,观察着标注在无形门上方的时段说明,很快被一些文字激发好奇心——妖世:拜师,战关羽,巧遇孙悟空,戏哪吒,化怨魔,救白蛇等;凡间:乞丐,拜师,丫鬟,入宫……双修?
而停留在雾舞肩头的怒莲,目不转睛地望向“化怨魔”三个字,同样勾起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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